冰冷的晨曦,如同稀释的灰烬,艰难地穿透仁和医院顶层VIP重症监护区厚重的防紫外线玻璃。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精密仪器嗡鸣和一种名为“等待”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光洁的地板、冰冷的金属座椅、以及角落里沉默伫立的阿杰,都照得无所遁形。
林清清蜷缩在走廊尽头一张冰冷的金属长椅上。身上依旧裹着傅政白那件宽大的黑色羊毛大衣,像一层隔绝寒冷的、带着陌生气息的壳。大衣下摆垂落,盖住了她沾着泥点的裤脚。她低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瘦削的下颌轮廓。
她的双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右手,死死地、紧紧地攥着那两块完美拼合在一起的玉佩。冰凉的玉石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左手,则紧紧攥着一张被塑料膜小心包裹着的、泛黄的旧照片——榕树下,小女孩灿烂的笑容,小男孩清亮的眉眼。照片坚硬的边角,同样深陷进她的掌心肉里。
结束了?
林婉心被抓了。林夫人被抓了。林振雄生死未卜。
玉佩在她手里。名字……似乎也回来了。
可为什么……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大块?只剩下冰冷的、呼啸的风声?巨大的疲惫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西肢百骸,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昨晚林家那场惊心动魄的身份撕裂,像一场耗尽了她所有生命力的噩梦,只留下无尽的虚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
陈伯……
她空洞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走廊另一侧尽头。那里,是陈伯所在的特护病房。厚重的门紧闭着,门上小小的观察窗透出里面仪器幽蓝的指示灯光芒。张姐那沉稳可靠的身影,似乎偶尔在窗后闪过。他还活着。暂时安全。这是傅政白给她的承诺。也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浮木。
而在这条冰冷长廊的中间位置,另一扇同样厚重、同样闪烁着仪器幽光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的名牌,清晰地写着——**林振雄**。那是昨晚被紧急送来的林振雄的抢救室。门口站着几个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神情肃穆的陌生保镖,显然是林氏集团的人。气氛更加凝重压抑。
傅政白就站在林振雄抢救室门外几步远的地方。他背对着林清清的方向,身形挺拔如松,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冷峻。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指尖偶尔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整个走廊,死寂得可怕。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不祥的计时器,在冰冷地倒数着。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
林振雄抢救室那扇厚重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
刺眼的白光瞬间倾泻而出,刺得人眼睛发痛!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医生快步走了出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带着一丝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门口守候的林氏保镖立刻紧张地围了上去。傅政白也瞬间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锁定了医生。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但神情严肃的脸。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傅政白身上,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的平稳:
“傅先生。林董事长的情况……暂时稳定住了。”
走廊里紧绷的气氛似乎为之一松。林氏保镖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急性心梗,大面积心肌坏死,我们做了紧急介入手术,开通了堵塞的血管。”医生的语速很快,带着专业术语的冰冷,“但是……由于梗死面积过大,加上送医前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病情急剧恶化……心脏功能受到了不可逆的重创。术后出现了严重的心律失常和心源性休克,虽然暂时用药物和仪器稳定住了生命体征……”
医生顿了顿,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沉重:“……但情况依旧非常危重。随时可能再次出现恶性心律失常或心脏骤停。而且,由于脑部在休克期间供血不足,存在严重的脑缺氧损伤……即使……即使能熬过心脏这一关,苏醒过来的可能性……也非常渺茫。最好的情况,可能是……植物状态。”
植物状态……
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林氏保镖们,脸色瞬间再次变得惨白!绝望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傅政白深邃的眼眸微微一缩,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如同深海的暗流,瞬间被冰封。他脸上的线条绷得更紧,如同刀削。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那姿态,冷静得近乎残酷。
医生沉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又回到了抢救室。厚重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里面刺眼的白光和死亡的阴影。
傅政白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穿透冰冷长廊的距离,落在了蜷缩在尽头长椅上的林清清身上。
林清清一首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但她攥着玉佩和照片的手指,在医生说出“植物状态”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林振雄……那个当年“遗失”了她的父亲,那个被谎言蒙蔽了十几年的男人……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或者,醒过来也只是……一具躯壳?
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有恨吗?是的。恨他的疏忽,恨他认贼作女。有快意吗?似乎……并没有。只有一种更加沉重的、冰冷的悲凉。那个男人,也是她血缘上的父亲。他此刻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被谎言反噬,付出了最惨烈的代价。而她……这个被“遗失”的女儿,此刻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握玉佩,身份昭然。
多么荒诞而残酷的讽刺。
傅政白迈开脚步,沉稳的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他一步步走向林清清,锃亮的皮鞋踏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回响。
林清清没有抬头。她能感觉到那股强大而冰冷的气场在逼近。她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攥着玉佩和照片的手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她仅存的、对抗这巨大虚无的武器。
傅政白在她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蜷缩的身体。冰冷的、混合着高级须后水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在她裹着大衣依旧显得单薄瘦弱的肩膀、在她死死攥着衣袋的双手上缓缓扫过。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掌控,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解读的……沉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只有监护仪器低沉的嗡鸣,如同命运的丧钟,在冰冷地回响。
“陈国栋醒了。”
傅政白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林清清混沌的意识,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什么?!
林清清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绝境逢生般的光芒!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她冰冷的西肢百骸!所有的疲惫、茫然、悲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散!
“陈伯……醒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颤抖和不敢置信的希冀,“真的……醒了?”
傅政白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眼中那骤然燃起的、如同星火般的光芒。他没有回答这个多余的问题,只是微微侧身,目光示意走廊另一侧尽头——陈伯的病房方向。
“他需要你。”傅政白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林清清的心上,“他在找你。”
轰!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近乎窒息的迫切感瞬间攫住了林清清!她再也顾不上其他!身体里仿佛瞬间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她猛地从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那件宽大的黑色大衣都滑落了一半,露出里面沾满污迹的破旧外套。
她甚至没有去看傅政白此刻是什么表情。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透冰冷的走廊,死死地、急切地锁定了陈伯病房那扇紧闭的门!
陈伯醒了!他在找她!
她踉跄着迈开脚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冲去!冰冷的地板在脚下延伸,惨白的灯光在头顶晃动,监护仪器的嗡鸣仿佛变成了某种急促的鼓点!她跑得那么快,那么不顾一切,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路径的雏鸟!
傅政白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在冰冷长廊里跌跌撞撞奔跑的、瘦小而决绝的背影。看着她散乱的长发在奔跑中飘动,看着她裹着那件不合身的大衣显得如此狼狈又如此充满力量,看着她最终停在陈伯病房门口,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冷的门把手……
他英俊的脸上,那如同冰封般的冷硬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松动。深邃的眼眸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病房门被林清清猛地拉开、她身影消失在那片代表着生命微光的门后,而无声地沉淀了下去。
冰冷的走廊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以及林振雄病房门口那依旧凝重绝望的死寂。晨曦的微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如同余烬般的灰影。
血色黎明,余烬未冷。
而微光,己在另一扇门后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