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上,此时的红雾最淡,东边天际裂开一道细小金边,如同一根金针刺破幽冥的帷幕。
石屋内,荧光蝶晶灯已然亮起,近百名孩童端坐在骨椅上,腰背挺得笔直,兽皮蒙书在石桌上摊开。
牛清晏坐在最前排,摇头晃脑的,辫子上的铃铛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目光紧紧锁定桌面上的太古文字;银发少女垂眸轻念,发间银羽随着呼吸微微颤动;鳞甲少年则半趴在桌上,尾巴无意识地在地面扫出沙沙声,嘴里却一字不差地跟着诵读。
“走兽驰原,鳞甲潜渊;羽禽翔空,人族立焉;古族通灵,星火相传;竞生共息,斗而未残......”
领读的声音清朗如钟,俞珩负手立于台前,玄黑色的道袍在光影中流转微光,他每念一句,玄岩板上的太古文字便随之亮起金辉,化作飞禽走兽、鳞甲生灵的虚影,在空中盘旋环绕。
孩子们的声音渐渐汇聚,越来越响亮,朗朗读书声冲破石屋,引得远处劳作的村民纷纷驻足,脸上露出欣慰又骄傲的笑容。
每日的晨读已是近百名孩童的必修课,俞珩望着这一幕,唇角不自觉勾起笑意。
他想起在古心镇时,那些女徒弟虽可爱,却总爱耍些小聪明,课业常敷衍了事;哪像眼前这些孩子,态度端正,捧着蒙书如获至宝。
每个孩子都神情专注,大声诵读,对于俞珩布置的课业保质保量完成,丝毫不敷衍,比他那群女徒弟听话多了。
俞珩指尖不经意间划过腰间悬挂的青铜铃铛,那是前日牛清晏偷偷系上的,说是能“招来好运气”。
他的目光扫过坐得笔直的孩童们,最终落在第一排那个虎头虎脑的身影上
“白啸嶂。”他的声音温和,眼中含笑:
“为师问你,自然生万灵,古族居于其中,应当如何与万灵相处?”
虎牙少年猛地站起身,骨椅在石板地上拖出清脆声响。
他金色的瞳孔在晶灯下熠熠生辉,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白色绒毛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或许是紧张,他下意识攥紧了蒙书边缘,兽皮封面被捏出褶皱,却仍昂首挺胸:
“老师教我们《万灵颂》曾言:‘弱肉强食,天道循环;爪牙争锋,术法周旋;各守其界,不破天然......’”他声音洪亮,在教室回响,
“这正符合我们每日所诵:‘竞生共息,斗而未残’之言!”
俞珩抬手轻拍,掌心迸发金辉,在空中化作朵朵金莲,缓缓落在少年肩头:
“不错,”他眼角眉梢皆是满意,
“啸嶂敏而好学,深得为师之心,下晨课之后你来我桌前共食。”
“多谢老师!”白啸嶂闻言眉飞色舞,得意地扫视一眼身旁的牛清晏,
“我每天回去帮阿爹扯完地薯藤后,还要拿出蒙书研习至深夜,不仅完成老师留下的课业,还要反复回忆今天一天所得!”
“好,好,好!”俞珩连道三个“好”字,
“啸嶂不仅天资颖慧,举止勤谨,难得孝悌彰于亲族,”俞珩的声音满是赞赏,指尖凝出一缕金辉,在玄岩板上勾勒出一个“孝”字,
“万灵共处之道,始于修身,终于护族,啸嶂今日所言,正是应了这其中真意。”
白啸嶂胸脯挺得笔直,眉梢眼角都浸着得意的光,不住地冲身旁牛清晏挤眉弄眼,将对方憋红的脸色尽收眼底。
当他仰起下颌,神气到连鼻子都快翘上天时,俞珩突然勾起唇角,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啸嶂如此聪慧,为师心中甚慰,只是为师心中还有一问,不知你可愿当众为师兄弟解惑?”
白啸嶂胸膛拍得震天响,话语里满是少年人的锐气:
“老师但问无妨!”
俞珩指尖轻点石桌,目光扫过满堂弟子:
“古族血脉神异,天生强大,可以说得天独厚,万族差之远矣,完全可以凌驾、驱使它族,为何还要遵循‘各守其界,不破天然’呢?”
白啸嶂脸上的得意一下消失,眉头紧锁,他从未想过这类问题,
“各守其界,不破天然......”他喃喃重复着这句每天诵读的话,眉间拧出深深的不解,
“是啊......为何呢?”
牛清晏逮住转瞬即逝的良机,猛地站起来,眼中迸发兴奋光芒,大声道:
“黑潮终至,无分愚贤;万类悲鸣,劫火当前;始知众生,俱是尘烟!答案就在《万灵颂》中!他斜睨一眼白啸嶂,
“白啸嶂还自夸每日研习,知识根本没掌握牢固!”
白啸嶂耳尖涨成深红色,先是转头怒视牛清晏,然后低头对俞珩羞愧道:
“弟子学识未固,辄生矜傲之心.......让老师失望了......”
俞珩轻抚他的肩膀,暖意透过衣料渗入肌理,目含期许,声如朗月:
“无妨的,少年人恃才而骄,本是常事,今后将浮气收敛,勤加温故,必能大有进益。”
“是......”
俞珩抬手虚按,示意面红耳赤的白啸嶂落座,他转而看向牛清晏,眼中泛起嘉许的微光:
“清晏能在考校中旁征博引,可见对《万灵颂》下过苦功,望你日后戒骄戒躁,更上层楼。”
之后,又随意点了几名弟子考校课业,便要去看看早餐准备的怎么样,这时,忽然听见角落传来碎玉般的呢喃:
“黑潮终至,无分愚贤,‘黑潮’究竟是什么呢?成群的青鳞兽?遮蔽天空的烈风?究竟是什么呢......”
俞珩回头一看,只见一名身材纤细、额头长有一枚青鳞的女孩单手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红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她单薄的身影被晨雾揉成淡青色剪影,鸦青色睫毛下,一双眸子映着天边翻涌的红雾,像浸在琥珀里的明亮星辰。
他记得这名女孩名为青绡。
俞珩眼中含笑,慢慢走近,温声道:
“绡绡可有疑惑?”
青绡惊得肩膀一颤,急忙正襟危坐,
“老师......”
俞珩轻笑,示意她不必在意,
“为师听你方才琢磨黑潮的含义,可是想到了什么?”
青绡点点头,
“是,”她迟疑道:
“按照老师所言,黑潮之下,血肉与灵魂共同归于星天,万族众生,没有谁可以幸免,绡绡推测,‘黑潮’会是一阵能将村子上所有人卷走的大风……”她忽然抬头,青鳞在晨光下泛着光泽,
“真的会有这么一场浩劫吗?”
“绡绡从经文中生发出这般联想,足见心思通透,你能独立思考了,为师深以为慰。”俞珩屈指叩了叩她案头的《万灵图卷》,卷角还留着她用骨笔圈起来的“黑潮”二字。
他的指尖掠过图中描绘的星陨场景,声音轻得像春夜的雨:
“你可以把‘黑潮’当做一场具体的风,它会席卷宇宙万族,也可以当做虚幻的生老病死,谁都无法抗拒,不过……”说到此处,他忽然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要好久好久了,当下我们该操心的——”他指了指膳堂方向,晨雾中飘来香气,
“是趁热喝一碗加了蜜渍浆果的粥,再把《万灵赋》第三段背熟。”
“哦......”青绡仰头望着他眼中闪烁的笑意,忽然觉得窗外的红雾都淡了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晨雾未散时,膳堂的石桌上已摆开热气腾腾的餐食,经常有村民给俞珩送礼物,他一个人也吃不完,干脆让村长紫獾在石室不远处建了一处膳堂,与学生同食。
俞珩惯用的陶碗里,蜜渍浆果在粥面浮成艳丽的云,铁角牛肉炖得酥烂,琥珀色的汤汁里土黄色的菌子颤巍巍抖着。
平日里这张桌子只有他和牛清晏,今天他特意让膳堂多添了两副碗筷,白啸嶂和青绡拘谨地坐在他两侧,望着案上比寻常弟子多出的鲜果盘和酒壶,攥着骨筷犹豫不决。
“傻愣着做什么?”
俞珩夹起一块炖得透亮的牛肉放进青绡碗里,又给白啸嶂添了勺浆果粥,他目含暖光,唇角勾起一弯浅弧,
“今日的野棘莓是从后山摘的,你们替为师尝尝,甜否?”
不待三人说什么,径自将鲜果盘分成四份,发给他们。
“多谢老师!”
牛清晏习以为常,端起果盘,囫囵两下嚼进肚子,其余两人见状对视一眼,有样学样吃了起来。
三人默默低头吃饭,俞珩运起鹏魔金辉,指尖泛起细碎金光,如流萤落在三人头顶。
青绡刚咬了口蜜渍浆果,忽然感觉眉心发烫,俞珩指尖点在她额间青鳞上,温和的力道像春日溪水漫过礁石:
“放松些,你要顺着血脉里的清凉感走。”
她喉咙里发出细碎的清鸣,两侧肩胛骨处传来的刺痛,低头时只见青鳞覆盖的手臂正从皮肤下生长出来,鳞片缝隙间流转着幽蓝光泽,像被月光浸透的深海。
“老师......”她有些慌乱地望向俞珩,却见他正含笑用公筷给她碗里添菌菇。
俞珩替她拂开额前碎发,指尖掠过她新长出的鳞臂,金辉如温水漫过礁石,将尖锐的鳞片磨得温润,
“试着用意念控制它——对,像梳理羽毛那样轻。”
青绡抬眸,正撞见他眼中映着自己青冥色的瞳仁,老师的声线似温玉碾过心尖,自头顶潺潺漫下。
她清明渐复,敛神静气,将意识沉入两条新生的鳞臂,指腹触到鳞片下跃动的脉搏,如幼蛇吐信般轻颤。
随着呼吸起伏,脉搏与气机渐次同频,腕间青色微光倏然明灭,覆着细密鳞片的臂膊竟如春水融雪般,缓缓缩入皮肉之下。
另一侧,白啸嶂的动静则要剧烈许多。他周身腾起刺目金光,庚金之气如千刀攒射,从肌理间迸发而出,石桌瞬间爬满蛛网状裂纹。
俞珩屈指轻叩桌面,金辉如涟漪荡开,将四溢的庚金之气笼于三尺之内:
“啸嶂天赋卓绝,血脉非凡,异日或可成为村中砥柱,但用早膳时须收敛些,莫叫清晏抢了你的牛肉。”
坐在对面的牛清晏闻言,悻悻然松开正往白啸嶂盘中探去的手。
白啸嶂怒目圆睁,抄起牛清晏的粥碗猛灌一口,两人顿时你来我往地争抢起来。
俞珩执起酒壶轻抿,目光含笑道:
“你等血脉之力正值勃发之际,难以收放自如,为师明日让膳堂烤制逐风鹿肉,为你等滋补。”
檐上的风铃突然乱了节奏,撞出一串没章法的脆响,俞珩闻声转头,正见风凰随意披着那件如今成了灰袍的霓裳羽衣,晃晃悠悠走进来,发间新生的嫩羽支棱得像炸毛的雏鸟,几缕碎发还黏在脸颊上。
她打着哈欠,眼皮半睁不睁,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云上,径直朝着摆着果盘的石桌扑来,粗麻裙摆扫过地面,惊得牛清晏慌忙起身让座。
“师母!”
牛清晏头上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他急忙扯了扯白啸嶂的兽皮衣领,又朝还在青绡使眼色。
三个孩子齐刷刷蹦起来,虎头虎脑地躬身行礼,一脸局促。
风凰眼皮懒洋洋掀起条缝,目光从他们头顶掠过,鼻腔里哼出个含混的尾音,权当回应,接着便瘫在俞珩身侧的骨椅里,脑袋无意识地往他肩上歪。
俞珩扶住她的脊背,伸手替她捋开挡住眼睛的碎发,随后对孩子们点点头,声音温和:
“今日就到这里,明日这个时间再来吧。”
“是!老师!”三人齐声应道,又偷偷看了眼靠在俞珩肩头的风凰,这才迈起细碎脚步,转身离去。
俞珩顺手将摆着棘莓的陶盘拉过来,果瓣上还缀着晶莹晨露,对她低声道:
“昨夜新摘的,尝尝。”
风凰拿起骨筷戳了戳果子,音调懒洋洋的,
“喂我。”
俞珩只是垂眸轻笑,静静看着她。
风凰等了半晌没动静,自讨没趣地坐直,抓起骨筷刺中果子,喂进嘴里。
伴随牙齿咬碎果核的脆响,果肉迸出的汁水溅在她唇角,她用力嚼着果子,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含混不清的嘟囔着:
“薄情道士、负心汉、窃香贼......”
等风凰嚼完棘莓,俞珩已将温热的蜜渍浆果粥盛好推至她面前。
她接过俞珩递来的木勺,小口小口喝粥,余光里,又瞥见俞珩正握起骨刀,精准将青鳞兽肉切成透光的薄片。
望着他垂眸时紧抿的嘴角,嘴角不受控地扬起甜丝丝的笑意,却又在意识到的瞬间慌忙敛起,装作困倦地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