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第五次咨询时,带来了一个褪色的铁皮盒子。
他把它放在茶几上,手指轻轻敲了敲盖子,像是在叩一扇不愿打开的门。季瑶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节处有几道细小的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我母亲的。”他低声说,嗓音沙哑,“她死后,我父亲把它锁在阁楼里,十年没让我碰。”
季瑶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他继续。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开始下起来,玻璃上的水痕像是蜿蜒的泪痕。
程野深吸一口气,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一支干涸的口红、一枚褪色的婚戒,还有一把小小的、生锈的调色刀。
“他们每天都在吵架。”程野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我父亲骂她是‘疯女人’,她骂他是‘冷血的商人’。”
他拿起那支口红,指腹蹭过干裂的膏体,像是触碰一段早己风化的记忆。
“有一次,她涂着这个颜色的口红,在餐桌上摔碎了所有盘子。”程野扯了扯嘴角,“我父亲只是擦了擦西装上的汤汁,说‘别在孩子面前发疯’。”
季瑶的笔尖悬在记录本上,墨水洇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后来呢?”她轻声问。
程野的指尖抚过那把调色刀,刀刃上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颜料,像是干涸的血迹。
“后来她用它划烂了我们的全家福。”他笑了笑,眼神空洞,“她吞了半瓶安眠药和我的蜡笔画,再也没醒过来。我记得上次给你说过。”
季瑶的胸口微微发紧。
“我父亲甚至没参加她的葬礼。”程野合上铁盒,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咨询室里格外刺耳,“他说,‘她终于安静了’。”
窗外的雨声渐大,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
程野的初恋发生在十九岁。
女孩叫林婉儿,是美院的同学,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和一头柔软的长发。她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
“她说从我的画里能看见心疼。”程野的手指轻轻敲击沙发扶手,节奏凌乱,“我们在一起两年,她的美好开朗,像是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阳光明媚,扫开了我所有的伤痛和阴霾。她是我唯一 一个,想过未来的人。我们甚至还提到了生儿育女”。
“为什么后来没在一起?”季瑶问道。
程野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后来她毕业去了巴黎,跟了一个画廊老板。”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说,‘程野,我要的未来是你给不了的’。”
他顿了顿,眼神暗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砸了画室所有的画,用玻璃碎片在墙上刻了她的名字,喝了一夜的酒,喝得不省人事,喝得想要就这样死过去……。”他抬起左手,腕骨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
“可惜我没这么决绝。”程野轻笑一声,“酒醒了又要面对残酷的一切。”
窗外的雨声渐歇,咨询室里只剩下时钟的滴答声。
季瑶轻声问:“从那以后,就没有爱过其它人了吗?”
程野抬眼看她,褐色的瞳孔里映着咨询室昏黄的灯光,像两簇即将熄灭的火苗。
“可笑”,他狂笑,“什么是爱?我爱所有的美女,所有的美女也爱我,这算不算爱?”
“对我来说林婉儿算什么?那只是少不更事,再也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拿捏我了,而现在的女人却要根据我的心情,来确定是否要他们留在我身边。”程野轻蔑的说着,嘴角拉起了一道弧度。
程野的自我放逐,用他的话来说,真正明白人生是在林婉儿离开三个月后。
他在Night Owl酒吧遇到一个穿红裙的女人,她的唇膏像血一样艳,耳后纹着一朵小小的玫瑰。
“她叫我‘小疯子’。”程野的指尖轻轻着沙发扶手,像是在回忆某种触感,“我们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她的指甲抓破了我的背。”
凌晨三点,女人抽着烟,把五百块钱塞进他衬衫口袋:“技术不错。”
程野把钱折成纸飞机,从酒店窗口扔了出去。
从此以后,程野就开始把女人当做他追逐的猎物。
美院模特苏娜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像初雪后的湖泊。
程野雇她当裸模,却在第三次作画时扯开她的睡袍。松节油打翻在地,他们在沾满颜料的画布上纠缠,苏娜的喘息像破碎的琴音。
“说爱我。”他掐着她的腰命令。
苏娜在颤抖中挤出告白,程野却突然抽身离开,把画刀插进未完成的画布中央。
“明天不用来了。”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画室。
程野开始变得让人不可理喻,越来越捉摸不定,酗酒、频繁的更换女伴,常常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
珠宝商遗孀陈太在拍卖会上以天价买下程野的《腐烂的春天》。
当晚,她在酒店套房用冰桶浇醒烂醉的他:“我要原作者的售后服务。”
五十二岁的女人骑在他身上,乳房像泄气的皮球垂下来。程野盯着她脖颈上的钻石项链,想起父亲送给情妇的同类礼物。
“你必须听话!”陈太掐着他的手腕命令。
程野翻身将她按进鹅绒枕头,从她包里摸走一沓现金。电梯里,他对着反光镜擦拭染血的齿痕,监控拍到他嘴角扭曲的微笑。
“初恋想要我成功,模特想要我忠诚,富婆要我当儿子。”他用指甲刮照片上母亲的脸,“可我要的只是...”
季瑶突然接话:“要她们成为你母亲的替代品?”
钢笔尖“啪”地折断。程野的瞳孔缩成针尖,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季瑶想起自己发现周世诚婚戒那天,镜中映出的也是这种眼神——被戳穿伪装的困兽。
“你不过是在收集残缺的标本。”季瑶的声音像手术刀划开保鲜膜,“用她们的体温拼凑你母亲缺失的拥抱。”
程野猛地掀翻茶几。玻璃碎裂声中,松节油气味如幽灵般升起。他踩过满地狼藉,掐住季瑶下巴:“那你呢?治疗我这种垃圾,不也是在找证明?”
季瑶闻到他指间的烟草与血腥气。这个距离能看清他虹膜里的裂痕,像打碎的褐色琉璃。
“承认吧医生,”程野的拇指碾过她嘴唇,“我们都在用别人填自己内心的窟窿。”
窗外惊雷炸响。季瑶在震颤的玻璃上看见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举着手术刀的医生,一个是流着脓血的病人。而此刻,她己分不清谁是医者,谁是伤患。
是无数细小的指尖在叩问。
季瑶看着程野低垂的侧脸,灯光在他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像是两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程野离开三小时后,季瑶在咨询室里捡到程野的钱夹。透明夹层里塞着张皱巴巴的处方笺,日期是十年前:
患者姓名:程林月(程野母亲)
诊断:重度抑郁伴解离性障碍
处置建议:立即住院治疗
家属签字:程振业(拒绝)
背面是铅笔写的稚嫩字迹:“妈妈别怕,我偷了安眠药给你。”
雨点疯狂敲打窗户。季瑶摸着无名指上那道白痕。她终于明白程野画中那些是什么——程野画中那些扭曲的人体,那些暗红与黑色交织的痛楚,从来都不是艺术。
而是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