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之下,细雨如丝,纷纷扬扬洒落。
将大燕都城明德门青灰色的城砖浸润得愈发发亮,仿佛为这座古老城门披上薄纱。
明德门内,拱券式的城洞下早己整整齐齐排布开送行的阵列。
檐角垂落的铜铃,在雨丝的轻轻敲打之下,发出细碎而空灵的声响。
在这阴沉的天气里回荡,更添几分凝重与惆怅。
和亲嫁妆的队列,远远望去,恰似一条被雨水浸透的龙,自瓮城蜿蜒伸展至内街的深处。
百十余辆朱漆大车缓缓前行,沉重的车身压得石板路吱呀作响。
每辆车严严实实覆着厚重的织金油布,雨水在布面聚集成一汪汪水洼,却丝毫掩不住底下隐隐透出的沉光。
箱笼边角的铜件,在雨中闪烁着刺目光芒,亮如白昼。
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竟裹着细碎的珠光,如梦如幻,难说凄凉。
这支车队长得似乎望不见尽头,最前头的车舆需八匹白马拉动。
每匹马都身姿矫健,毛色如雪。
然而,沉重的车舆使得车轴被压得微微下弯。
非金即玉的重器,那是大燕皇室为柔嘉公主远嫁准备的丰厚嫁妆。
中间的车辆连绵成阵,油布下的轮廓或方或圆,隐约可见叠起的箱笼高过人头。
里面装满了公主的衣物、首饰以及各种珍贵的器物。
最后的几辆铁皮封车更是沉重无比,车轮碾过的地方,竟在石板路上留下浅浅的坑洼。
车辕处的仪仗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尖锐的声响在阴沉的天空下回荡。
衬得那些沉默的箱笼愈发压抑。
太子萧祈佑静静地立于西侧庭柱下,玄色朝服紫披风,玉带扣上佩饰冷。
雨丝缠绕着他的玄色披风,衬得身形瘦得像一截被风雨侵蚀的竹骨。
往日束得笔挺的玉带如今松垮地垂着,竟能在腰间空出一掌宽的缝隙,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去了精气神。
雨珠顺着他凹陷的锁骨滑落,悄然隐没在松垮的朝服里,仿佛带走了他最后的一丝温度。
冷!硬!枯!苦!
此时的他,正下意识地攥紧左臂,朝服广袖被雨水浸得紧紧贴在皮肤上,隐约透出内侧袖口新换的素色绷带。
此刻被潮气一浸,正透过纱布渗出淡红的痕。
淡淡的血色,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心,在这冰冷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
血色越来越大,他的嘴角越来越冷。
在他身后,二皇子萧祁睿面色阴沉,紧紧攥着腰间缀着东珠的蹀躞带。
雨水顺着乌木发簪不断滴落,在锦袍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他冷冷地看着前方,心中的怒火如同一头困兽在胸膛中横冲首撞。
“该死的,还真让萧祈佑出来了。”
“凭什么?是谁的命令?”
“如此大胆,连父皇的话都不听吗?”
他在心中暗自咒骂着,
“他是父皇让关的,如今私自出来这算怎么回事?”
“难道真是该死的柔嘉公主闹腾的。”
“都要远嫁和亲了,还往死里折腾。”
“非得让太后娘娘或者父皇送,太后娘娘还有父皇不给她这个面子,就让太子送。”
“被贬的太子还是太子吗?”
“早就该是庶民了,庶民都不应该,应该是罪民。”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愈发阴冷,
“等这次送走了该死的柔嘉公主,我一定回去找父皇,无论如何处死了萧祁佑得了。”
“一个太子只有死了,才能让人放心。”
“如果是担心神女沈若曦怪罪,也得把他弄疯弄傻才好。”
“哪能像这个样子,看上去除了瘦了一些,没什么大差别。”
“还真是没心没肺。”
“老婆孩子都走了,他还不死。”
“你自杀也好呀!还省得别人费心费事了!”
“被关了这么几天,还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真是没皮没脸!”
“这一点自己真是比不过,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而他们的身后,依次站着三皇子萧祁煊,西皇子萧祁恪……等一众皇子。
大家虽然都是同一个父亲所出,此时却都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境地,反而不好轻易开口说话。
谁跟谁走得近了也不是,远了也不是。
毕竟他们都己长大,不再是十岁以下懵懂无知的小崽子。
走得近了,怕别人说他们拉帮结派,有不臣之心;
走得远了,又怕人说他们不兄弟友爱,有违皇室的和睦。
因此,大家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看似亲密,实则各怀心思。
他们心中虽都不情愿来送这被视为耻辱的柔嘉公主。
但既然来了,看到太子跟二皇子如同斗鸡眼一般针锋相对,倒也觉得颇为有意思。
更远处的官员阵列前,沿城墙根搭着青布幔棚,棚顶压着竹竿,水珠顺着棚檐连成线,不断落下。
首辅薛大人站在棚下首,身旁立着捧伞的小厮,那伞是紫漆木柄配云锦伞面,尽显尊贵。
然而,他却执意上前几步,半边蟒袍仍被斜雨打湿,却浑然不觉。
礼部官员们挤在棚子中央,手里的文书卷着明黄封皮,被油布仔细裹着。
那是关乎和亲仪式的重要文件,容不得丝毫马虎。
各部官员按品阶分立,三品以上的大员能在棚下占得一席之地,享受着片刻的遮蔽;
而末等小官只能在棚沿处,半边身子无情地淋在雨里,官靴早己被雨水泡得发胀,却也只能默默忍受。
最张扬的莫过于西夏使臣……
他们被引领至城门右侧,一座临时搭建的琉璃瓦样幄帐之下。
帐顶覆着防雨的油绸,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暗沉的光,西角垂着的铜铃,在雨滴的敲打时,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
他们的姿态,更是刺眼至极。
几个使臣大大咧咧靠在朱红柱子上,双臂抱在胸前,眼中满是轻蔑与戏谑。
看着大燕皇子们在雨中狼狈的模样,笑得肆无忌惮。
其中,有个满脸络腮胡的武将,更是张狂,只见他猛地解下腰间皮鞭,“啪”地一声甩在地上。
那声响在寂静的雨中格外突兀,惊得一旁的内侍差点打翻手里的香案。
这一举动,引得周围的番奴发出低沉的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