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合抚摸着胡须,看到余平有些不解的神色,笑了笑。
“其实早在我放私军入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毕竟监察院监察天下,更何况是京都呢。”
“我也知道,只要我开口,沛公一定会带我走,但是没必要了。”
余平仿佛明白了什么,然而却始终琢磨不透。
严合眼神朦胧,追忆着往事。
“范尚书强制京都百姓认购国债,我是牛栏街的执行者,奉命征收十万两白银。”
“因为京都府尹李掖看中我是牛栏街出身的,觉得让我这个土生土长的统领收国债,比较容易一点。”
余平抱着孩子的手掌忍不住握紧了几分,眉头忍不住疯狂跳动。
牛栏街可以说是京都最贫穷的街道。
哪怕刘鸿成为混混时期,获得第一桶金后,都默默放弃了牛栏街。
在牛栏街征收十万两白银国债,这不是开玩笑吗?
严合眼中露出一丝哀伤,轻声开口。
“昔日的街坊邻居,长辈们都死了,因为交不起国债,被我硬生生拷打而死。”
余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严合。
说不是他的错,是上面人的命令吗?
可下令拷打的,确确实实是严合本人。
严合挥了挥手,神色重新恢复了淡然和洒脱之色。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德行不够,不配陪在沛公身边,我把命还给牛栏街的街坊们!”
破旧街巷中的士卒依然默不作声,只是紧紧握着手中长枪。
他们也是京都本地人,在国债的压力下,杀死了曾经昔日相处的街坊邻居,乡里乡亲。
余平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感觉不对劲了。
至始至终,原来是这些人都太平静了。
平静的死气滋生。
这些还有良心的士卒,忍受不了日夜的噩梦拷打。
追随着他们的统领,准备赴死,
后世史书怎么记载这些人已经不重要了。
说他们是鱼肉百姓的刽子手,或者说拨乱反正的义军?
这些通通不重要了。
现在他们只求一死,对得起自己仅存的良心。
余平将孩子递给身旁的苦修士,默默行了一个五体投拜之礼。
严合望着远处火光,挥了挥手,笑了起来。
“走吧!庆庙从不参与世俗纷争,大人,你能救下我们的亲眷,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余平深深的望了这些人一眼。
这些士卒笑了起来,神色坦荡。
他们不过是市井小民出身,不求大丈夫做事坦荡光明,但是也不能良心被狗吃了!
余平带着苦修士,将这些人亲属安排进庆庙附近的住处。
庆庙三祭祀望着余平闷闷不乐的样子,苍老的容颜有些不解。
“余平,你为何摇头叹息,我等只是遵从神庙之令,顺天意而行事罢了。”
余平手掌抬起,抚摸着极速跳动的心脏。
自从他成为苦修士以来,很少有如此跌宕起伏的情绪了。
但是如今,余平想要怒吼,不吐不快!
“三祭祀,这不是神庙的命令,也不是天命,这是天下万民之心。”
“诛庆者,非沛公也,乃天下人也!庆帝失德,世家短视。”
“天下苦暴庆已久,沛公不过是应运而生,顺应百姓之心,起兵反庆!”
三祭祀沉默听着余平震耳欲聋的怒吼,双目微微有些失神。
或许他们苦修士脱离世俗太久,要不是余平告诉他这件事,三祭祀都不知道。
可他们苦修士错了吗?他们不过是模仿着神庙,顺应着天命。
良久之后,三祭祀缓缓开口。
“余平,你沾染上了红尘之心,已经不适合在庆庙修行了。”
人老了,总有些固执在身上。
余平愣了愣,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至此庆庙苦修士分为了两派,因为最有希望成为大祭司的余平,选择了踏入世俗。
东城附近,邓子越指挥着县兵,不断摸索着严合等人的藏身之地。
心中也是后怕不已。
幸好发现的及时,否则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上千死士,其中还有军队高层。
要是在刘鸿攻城的时候,打开城门,整个京都怕是都要陷落。
“大人,找到反贼的藏身之处了。”
一名县兵都统来到邓子越身边,低声开口。
邓子越眼神露出一丝喜色,吩咐监察院暗探,将这个情报传给范闲。
有了这份功劳,范闲执掌京都,那是妥妥的。
可以说力挽狂澜京都大局也不为过。
县兵不断向着破旧街道聚拢,弓弩,火箭整装待发。
严合抚摸着手中爱刀,这是昔日老上司二狗子给他的。
那时候二狗子喝得迷迷醉醉,诉说着这把宝刀历史。
这可是沛公从儋州到京都时,一直随身携带的武器。
握着这把长刀,严合畅快地笑了笑,高喝出声。
“兄弟们,我们被发现了,你们怕死吗?”
“不怕!”
回应严合的,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数千将士严阵以待,望着严合的身影,神色肃穆。
严合望着县兵已经点燃了火箭,振臂高呼。
“功成不必在我!”
眼睛猛然闭上,向着县兵的军阵冲去。
这群人已经丧心病狂,不惜点燃整个街道。
严合已经逼死了自己的街坊邻居,实在做不到让京都乡亲为自己受罪。
邓子越摇了摇头,舍弃巷战,选择直接白刃肉搏,这何其不明智啊。
只是心中掀起了些许佩服。
这些人好像曾经的自己,自己当初也是不愿受边境不公,杀进京都之中。
只可惜这些年来,自己骨气已经没了,再也没有了血勇之气。
小范大人虽然为自己撑腰,只是小范大人也是权贵的一员啊……
上千将士同样哈哈大笑出声,明白了统领怎么想。
脱离阴暗的街道,向着县兵的火光冲去,纷纷高呼出声。
“功成必定有我!”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严合等人在此刻终于明白了什么意思。
他们再也没办法帮助沛公,建立百姓夙兴夜寐盼望的理想王朝了。
但是能在沛公的旗帜下,堂堂正正为天下万民做出一份努力,已经足够了。
邓子越悄然背过身去,挥了挥手。
火箭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寻常箭支,这是邓子越能做的最后一份努力。
满天箭雨齐放,严合等人立刻被射倒在地上,射成了一个刺猬,死在了冲锋时刻。
但是更多的将士,踩着严合等人的尸体,向着县兵冲去。
范闲望着这群悍不畏死的将士,喃喃自语。
“疯了,疯了!你们又不是活不下去,为什么替刘鸿卖命啊!刘鸿值得吗?”
如果说平民百姓造反,还能理解,毕竟总有苛政暴政。
问题是这可是京都的守城军将士,粮饷从未苛待过。
他们凭什么替刘鸿卖命啊!
给他们粮饷的,可是世家大族,是朝廷,是庆帝!
这群人背叛了他们的衣食父母,随同叛军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