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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内，诸芳皆作泥塑。
富察氏素白指尖己掐出月牙血痕，绛色蔻丹染着掌心，倒似烙着未干的朱砂印。
她望着漫天飘散的龙纹残帛，恍若看见织金凤凰自霞帔上振翅欲飞，惊得冠上东珠坠地犹不自知。
如懿广袖垂云，水色帕子绞得发皱，眼波流转间，琥珀里凝着蜂针——三分骇然七分快慰，恰似看见经年宿敌坠入自己编织的罗网。
那抹稍纵即逝的欢愉，倒比御花园新开的绿梅还要清冽三分。
独嘉贵妃面若朝霞，绛唇抿着笑，金丝护甲险些戳破锦帕。
她望着九五至尊破碎的衣袍，忽想起昨夜观星台上破碎的琉璃灯，二者竟出奇相似。
唇齿间溢出的轻笑隐匿在锦缎之后，幻化成肩头摇曳乱颤的珠翠，那清脆声响叮叮当当洒落，宛如溅起了一地晶莹的晨露。
这深宫里的荒唐戏，终究是越唱越热闹了。
御花园骤然坠入怪诞的岑寂，连廊下铜铃都噤了声。
唯有风过处，芍药花瓣擦着青石砖缝簌簌游走，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细响，衬得妃嫔们屏息声愈发明晰。
那些紊乱的呼吸撞在雕花窗棂上，忽轻忽重，忽疾忽徐，倒像是破风箱在呜咽，又似断弦琵琶断续弹拨。
日头悬在飞檐鸱吻之间，将满园影影绰绰的诡谲凝成冰棱，连青铜鼎彝都要沁出绿锈来。
这般死寂里，偏生酝酿着山雨欲来的轰鸣，首教人想起暴风雨前的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挣扎。
阿箬如青竹临霜般凝立，清姿在诡谲的空气中透出超然物外的孤绝。
那双墨玉般的眼眸宛如静海沉璧，表面凝着千年冰层的冷寂，却在幽微处流转着暗潮翻涌的锋芒。
御花园内的每一缕衣袂翕动、每一声珠翠轻碰，皆在她垂眸瞬目间被无声无息地拆解、编织，织成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
观那角落瑟缩的宫女，脖颈压得似要折进腔子，肩胛骨突突跳动如啄木鸟叩树，喉间漏出的气音在胸腔里搅成混沌漩涡；再望那几位素日端方持重的内监，此刻活脱成了戏园子里的丑角——铜铃眼瞪得眶生裂罅，血盆口张得能吞整只夜壶，面皮上青红紫三色走马灯似的轮换，惊惶里掺着窃喜，惶恐中浸着亢奋，活脱脱演了出荒诞不经的皮影戏。
阿箬唇畔浮起讥诮的弧度，这魑魅魍魉横行的世道，偏生要披张人皮作衣冠，眼下这众生相，倒比御花园的百戏班子更中看些。
她眼底冷光如碎冰裂纹渐次蔓延，转瞬凝成三尺寒霜，偏生要教人看清这假面下藏着的魍魉肝胆。
而此刻的渣渣龙，再不见半分睥睨九州的帝王威仪。
他蜷在鎏金盘龙柱的阴影里，活像头被利箭贯穿的蟠龙，连龙鳞都失了光泽。
赤铜熔浆般的血丝爬满眼白，水晶帘似的泪珠在睫羽间悬而不落，偏要端着天子威仪的腔调，颤着声线质问：“阿箬，这是要演哪出《逼宫记》？莫不是要效法武曌临朝，趁朕龙体欠安行那牝鸡司晨之事？朕……朕的清白之躯，宁可玉碎不可瓦全！”
这声嘶力竭的呐喊在空殿中撞出破碎的回响，倒像是困兽最后的悲鸣，又似垂暮帝王守着残破龙袍的凄惶独舞。
然则那九重宫阙之上的至尊，其心绪却似冰裂纹青瓷，明面上鎏金镶玉，内里早裂作千百道暗隙。
龙椅扶手上的饕餮纹日日啃噬着他的魂灵，高处凝成的寒霜不仅浸透衮服，更化作冰棱刺入骨髓。
朝臣们呈上的奏折里，那些山呼万岁声里，字字句句皆是裹着蜜糖的鸩酒，蚀得他五脏六腑溃烂生疮。
他贪恋着蚀骨的痛楚，渴盼着有朝一日内殿闯进个疯子，撕碎他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啐他满脸唾沫，将那些“万岁爷”“陛下”的谀词砸成齑粉。
此刻他胸腔里跳动的，哪还是帝王心脉？
分明是困兽嗅到了鲜血的腥甜，要挣破这金枷玉锁，在真实与虚妄的夹缝里，寻那昙花一现的癫狂快意。
阿箬眸光骤凝，眼底泛起凛冽寒芒。
纤手轻抬如青蛇吐信，五指霎时化作精钢箍，精准扣住渣渣龙双腕命脉。
她指节分明如削玉，却暗藏千钧之力，稍一收拢便令帝王腕骨传出碎瓷般的裂响。
渣渣龙顿觉两腕如遭蚁噬火焚，十指本能地蜷成鸡爪状，喉间漏出困兽般的呜咽。
阿箬趁势手腕轻抖，将渣渣龙双臂展成十字架形，这利落身法堪比祭典上最虔诚的巫祝，举手投足间既带着殉道者的庄严，又浸着刽子手的冷厉，将九五至尊的体面撕成漫天齑粉。
当渣渣龙密不透风的胸膛在仓皇挣动间轰然洞开，众人瞳孔里的世界陡然倾斜。
空气骤然凝固成琥珀，封存住这幕超现实的荒诞剧场——渣渣龙的胸膛赫然袒露着红绿交缠的肚兜，恍若烈焰灼灼与春芽新绽在丝绸上厮杀，迸溅出刺破视网膜的色块风暴。
绛红是熔金落日淬炼的赤铁，在幽暗中凿出灼目光井；翡翠是未及舒展的柳叶经脉，在混沌里漾开生机涟漪。
两种极端在方寸绸缎上角力，竟熔铸成诡异的和谐，如同造物主醉后随手打翻的调色盘。
绣线勾勒的鸳鸯正自缠绵，金线勾勒的尾羽泛着潋滟波光。
这对传统情爱的图腾，此刻倒成了命运最辛辣的讽喻：水波温柔的缠绵，衬着帝王铁青的面色；交颈依偎的柔情，对望他羞愤的眉眼。
当至尊之躯沦为滑稽画布，当权力威严化作荒诞注脚，这件肚兜便成了天地揶揄的印章，狠狠盖在人间喜剧最荒诞的章节。
嗤笑在人群中炸开涟漪，却沉湎着更深的静默。
鸳鸯戏水的永恒图腾，与权力崩塌的瞬间定格，在众人眼底酿成酸涩的寓言。
这抹刺破雅俗界限的红绿，既是对皇权金身的祛魅，亦照见众生隐匿的癫狂。
当最后一道体面被命运之手撕扯，所有庄严都蜕变成戏台上的油彩，在啼笑皆非中显影世界的本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