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庄莲步轻移,鸦青裙裾扫过金砖时,恍若远山含黛的云霭漫过阶前。
行至御前盈盈下拜,云鬓间点翠步摇偏也不晃,只垂颈露出段欺霜赛雪的玉颈,倒叫窗外的皎月也失了颜色。
大胖橘抬手虚虚一扶,掌心贴着她冰凉的柔荑,倒像是捧着新雪砌的梅瓶,连指尖都不敢蜷起。
他嗓音里浸着陈年竹叶青的醇厚:“爱妃受苦了,为朕与温太医诞育麟儿,实乃大功一件,朕定要重重嘉赏于你。朕心中明澈如镜,这深宫高墙内,爱妃受尽冷眼寒霜,却偏在肃杀里绽出艳色来。”
说到此处,大胖橘忽而展颜,眼角细纹里蓄着融融暖光。
“朕反复思量,唯有赐你个破例恩典,方不负你这番煎熬。爱妃且听真,朕特将温太医正式许配与你!须知这位太医乃朕手头最精贵的明珠,多少公侯王府捧着金山银海求而不得。”
“如今为慰你劳苦,朕甘愿割此心头之好。往后你们二人可光明正大相守,朕自会命人重修西苑听竹阁,那里竹影婆娑、水榭清幽,恰似人间蓬莱。”
大胖橘负手立于鎏金雕花窗前,一身囚服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他望着殿外翻涌的墨云吞没最后一弯银钩,唇角笑意愈深,眼尾细纹里沉淀着经年累月的城府。
“届时远离朱门喧嚣,再无嫔妃暗箭,亦无逢迎谄笑。你们可并肩看朝霞染红琉璃瓦,看暮色浸透太液池;可共听御柳间黄鹂啭鸣,恍若天籁为君妇协奏;更可在百草园辨药香,于千鲤池喂朱砂鱼,这般神仙日子,爱妃可还称心?这桩两全其美的安排,倒真真是朕平生最得意的妙手棋呢。爱妃,你可满意朕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安排?”
话音未落,惊雷炸响,震得殿角铜铃叮当作响。
月上中天,九重宫阙浸在铅灰色云翳里。
沈眉庄眸子倏然一亮,恍若寒潭中突然跃出的银鱼,溅起的水珠映着满天星子。
她徐徐仰起天鹅般的颈子,眼波流转间似有星河倾泻,唇角梨涡盛着七分惊喜三分颤栗:“臣妾……谢主隆恩。”
话音尚萦绕耳畔,泪珠便似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于锦帕之上。
这泪,并非因悲戚而落,反倒如春雨轻拂海棠,更添了几分容颜的鲜润与娇美。
忽地,养心殿内烛焰幽绿,恍若百条淬毒的银蛇在青铜烛台上疯狂扭动,将鎏金盘龙柱上的龙睛映得猩红如血。
那些本己凝固的龙纹突然活过来般,龙爪暴起青筋扣住柱身,龙须根根如钢针倒竖,鳞甲间竟渗出细密血珠,在烛火下蒸腾成淡粉雾霭。
七彩琉璃瓦当折射着诡异辉光,将十二扇紫檀雕花屏风投成狰狞剪影,恍若群魔持刀戟欲破屏而出。
梁枋上新绘的《百子嬉春图》在摇曳光影中扭曲变形,婴孩笑脸化作青面獠牙,嬉戏场景变成群鬼夜宴,朱砂绘就的祥云翻涌如泼洒的鲜血。
殿角鎏金狻猊香炉腾起的青烟不再袅娜,倒似被无形利刃斩成百缕,在半空凝成实质的叹息。
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突然变得刺鼻,如腐叶堆里掘出的陈年剑穗,裹着铁锈与枯骨的味道首钻鼻腔。
忽有穿堂风掠过,七十二颗夜明珠帘相撞,却非清脆叮咚,而是发出暗哑如骨裂的闷响。
众人耳畔莫名响起幼猫抓挠锦缎的细响,转头却见满地金砖纹路突然活过来,化作千万条金蛇吐信,在昏暗中泛着幽蓝磷光。
养心殿内。
流金碎玉般的光影在烛泪凝结的铜枝上流淌,穿过镂空雕花的窗棂,在月洞门外的青砖地上织就满地斑驳。
苏培盛的明黄色袍角垂落云雷纹脚踏,暗绣的夔龙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恍若蛰伏的猛兽伴着主人的吐息起伏。
他斜倚着紫檀木榻,阖目时连鬓角的白发都透着种参透世情的禅意,任流萤般的宫灯在琉璃影壁间明灭,自与尘嚣割裂出结界。
听闻大胖橘他们所言,他眼睑轻颤,唇角漾开的笑意恰似破冰的春水,霎时消融了满室凝滞。
这笑容里裹着紫禁城头初融的雪水,带着坤宁宫梨蕊的清甜,恍若将二十载春秋里跪受过的廷杖、咽下过的冷眼,都酿成了养心殿暖阁中一盏温醇的梅花酿。
眼尾细密的皱纹此刻舒展如三月河沟,每道沟壑都盛着乾清宫檐角飞过的凤凰,储秀宫廊下跳动的松鼠,还有无数个守着红烛等天明的长夜。
当他睁开眼时,瞳仁里沉淀着午门雁翅楼望过的百余次日升月落。
那目光温柔得能拂去御花园栏杆上的积灰,深邃得能照见太和殿藻井里的轩辕镜——他望着虚空某处,却仿佛看见永和宫海棠春睡的新主,看见神武门外策马扬鞭的少年,看见自己年轻时捧着冰碗穿过千步廊,青石板上的水渍折射出七彩虹光。
此刻他唇畔的笑纹里,既沉淀着浣衣局棒槌敲打宫娥梦的闷响,又浮动着御茶膳房新蒸茯苓糕的甜香,像件缀满补丁的百衲衣,针脚里藏着整个紫禁城的晨昏与呼吸。
这抹笑意在烛芯爆开的刹那达到鼎盛,恍若佛香阁铜炉里飘出的青烟,裹着前世今生的因果,将养心殿的雕梁画栋浸在蜜色柔光里。
连西暖阁自鸣钟的铜摆都放轻了声响,生怕惊碎了这穿越刀光剑影的温柔。
苏培盛依然阖着眼,可那笑容却在寂静中生出根须,攀着蟠龙金柱向上生长,最终在藻井团龙纹间开出一树璀璨的海棠,花瓣落满他肩头时,己分不清是朱砂窗纸透进的霞光,还是岁月馈赠的朱砂痣。
一旁的皇后瞥见苏培盛笑靥的刹那,凤眸倏然睁大,眼波里漾起未央宫太液池被惊破一池春水的涟漪。
端庄的仪态寸寸崩解,金丝凤冠垂下的珠帘簌簌颤动,倒映着两簇跳动的火焰——那是她眼底燃起的,焚尽宫规戒律的烈焰。
目光胶着在苏培盛脸上,恍若古槿花撞见初阳,蛰伏经年的花苞骤然迸裂;又似蛱蝶困于琉璃盏,明知是虚妄的温存仍要撞得翅碎鳞残。
呼吸间带起鬓边东珠坠子的晃动,翟衣绲边金线在掌心勒出红痕,却抵不过她胸腔内擂动的惊雷。
那笑意如佛前引魂幡,勾得她魂魄脱缰,十指尖尖蜷成新月初升时的尖角,恨不能撕碎命妇朝冠上的珍珠珞,任三千青丝垂落做缠住情郎的锁链。
喉间泛起坤宁宫东暖阁陈年梅子汤的酸涩,连耳垂的东珠坠都浸在冷汗里变得沉坠。
她想唤人却失了声,想起身却如被钉在鎏金蟠龙柱上。
这厢苏培盛犹自阖目浅笑,那厢皇后己用贝齿咬破朱唇,血珠滴在织金缎朝裙上,洇开朵朵艳过御花园牡丹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