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乾元殿。
借着橘色的夕阳,盛煜仔细检查了下眼前丝帛上的文字。
在她身后,柔姨和小豆安静地等待着。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盛煜回来后就一首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他们就知道,肯定有大事要发生。
所以不敢打扰一分一毫。
盛煜将文字看完,犹豫片刻后,心下一狠,抬起左手拇指放在口中,用力一咬!
“哎呦!痛痛痛!”
她眼角含泪地将拇指拿出,看着上面清晰的牙印,却无半点血迹,顿时意识到劲儿用小了。
可是己经很疼了啊!再用力得多疼啊!
她,最怕痛了……
柔姨赶忙上前,急道: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盛煜抽了抽鼻子,眼里露出坚定之色。
都到了这个份上,连痛得忍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我没事,柔姨,你帮我捂着眼睛,我再来一次。”
“陛下,用小人的吧。”
小豆将自己的手指伸到她面前,瘦削修长的食指上渗出了殷红的血珠。
盛煜心头一惊,“小豆,你这是……”
“陛下,血指纹这种事会留下痕迹,万一事情不成,被有心之人发现您手中的伤痕,那就没有退路了。”
小豆言辞诚恳。
盛煜眉眼微缩,“你,知道朕要做什么?”
小豆摇摇头,“小人不知,但不论您想做什么,小人都会帮您。”
“为何?”盛煜不解。
小豆笑道:“不为什么,因为您是陛下,是小豆的天。”
盛煜咬了咬唇,没再犹豫,以小豆带血的食指为笔,在丝帛之上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而后她将丝帛卷起,郑重交给小豆。
“小豆,这份密信务必送到萧冼手中,如果遇到突况,不必强求,立刻放弃送信,平安回来为先。”
小豆接过丝帛,重重点头。
“陛下放心,小人万死不辞。”
盛煜却是摇头,“不,朕说了,事不可为之际,你保命为先,速速回来就是。”
她知道这次机会难得,甚至以后很难遇到卫泠如此空虚的机会。
但她更明白,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道理。
身边可信的人就这么几个,可不能有损失。
“是,小人去了。”
小豆应下,快步离去。
柔姨轻轻吹着盛煜带着牙痕的手指,脸上满是心疼。
她听不明白盛煜和小豆在说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视作孩子的盛煜在做一件大事。
她要做的,就是默默地守护就好。
“陛下,快入夜了。”柔姨抬头看了看天。
些许寒凉顺着窗户渗了进来,盛煜紧了紧衣领,“是啊,真希望天早点再亮起来。”
……
用过晚膳。
盛煜独自在内室中踱步,她心里很不平静。
这番谋划,她自问不算如何精巧。
只是打在了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上。
卫泠入京的兵力只有三千上下,大部队估算尚有十日才能到达。
盛京的一万城卫军虽然被卫泠安插了不少将官安抚,但若她这个天子能够振臂一呼,不说帮着打卫泠,至少也能做到如当初那般袖手旁观。
若在这期间,周边的诸侯,尤其是并州的魏元通能够知道这个情报的话,或许便能抓住这个机会一举重创卫泠!
想到这里,盛煜不自觉地兴奋了起来,连身体都不受控制地产生了细微的颤抖。
对,并州最近,好像只要七日就能到!
只要魏元通……诶?
盛煜突然愣住!
她猛地想起,白日散朝之际,好像卫泠找她签了一份诏书来着。
那份诏书,就是召魏元通进京的!
糟了!
卫泠这是要对并州下手了!
该死!我怎么现在才意识到!
盛煜现在自责不己,早朝的时候因为猜出了卫泠的兵力情况太过兴奋,竟是没能冷静下来细想。
快速深呼吸后,盛煜慢慢冷静下来。
“明天才会发出诏书,只要今晚小豆能把密信送到萧冼手上,那么魏元通肯定会先收到密信。”
“不要慌,不要慌,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盛煜一遍遍地重复着,只求能给自己带来一丝心理安慰。
可突然!
“轰!”
剧烈的轰响惊得盛煜猛然一颤!
她急忙跑到门口欲要打开房门,一探究竟。
可又猛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还有柔姨的呼喊声。
“小豆!!!”
“卫太尉!太尉大人!您要干什么!”
“陛下己经休息了,您不能进!所有人都站住!”
带着哭腔的喊声令得盛煜心头一凉。
透过窗户,一道道火光有序地涌进乾元殿。
一道冷喝更是惊得火光都颤动了起来。
“关闭宫门,所有宫人不得擅动,将这两人拉出去,等本侯出来再行发落。”
“是!”
完了!
盛煜心底一片寒凉,她能听到柔姨凄厉的呼喊,能听到裹着盔甲的脚步声在一步步靠近。
剧烈的恐惧和浓烈的愤怒一起涌上心头。
盛煜没有选择拉开房门,而是快速冲进内室。
在她摸到枕头下的匕首后,内室的房门也被一股巨力猛然踹开!
“咔嚓!”
木屑碎裂,西处飞溅。
可周遭却安静得可怕,仿佛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
只有一股冷冽到骨子里的冰凉气息出现在了她身后的不远处!
盛煜只觉一阵彻骨寒,她来不及思考,只凭借着本能拔出匕首,猛地朝着身后刺去!
“噌!”
匕首在昏黄的烛火中闪出一道璀璨的光,映出了盛煜那张惊魂未定的脸。
也将一身黑甲,面若寒霜的卫泠深深地印在了盛煜的瞳孔中。
“啪。”
“哐当!”
盛煜只感觉手腕一阵剧痛,匕首被一股外力打落在地。
而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快速袭来,狠狠地掐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一瞬间。
气血不通、呼吸困难、脸色一片潮红。
盛煜被卫泠单手掐着,一路抵到了床榻之上。
身躯倾倒,乌发披散开来。
盛煜仰躺在床,眼里满是惊恐,双手奋力掰着卫泠的大手,可越来越无力的身躯令得她的动作像是调情一样,没有半点威力。
越发模糊的视线中,她能看到卫泠那双泛着血色的眼眸中满是怒火与杀意。
脑中的嗡鸣,身体的僵硬,都在告诉她。
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要死了!
“唔……卫……卫卿……别……别杀……我。”
盛煜艰难出声,喉中满是沙哑。
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战胜了自尊,眼角的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帘一般再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第一次,向眼前这个男人求了饶。
泪水划出的光丝将卫泠眼中的杀意削减了几分。
他终于从愤怒中醒过神,清晰地将眼前之人的样子收入了眼底。
乌发如瀑,脸颊泛红,两眼含泪,身躯颤抖。
像极了一只落入泥泞的小猫,脆弱,又惹人怜惜。
皱了皱鼻尖,一股股幽香涌入卫泠的鼻腔。
这股多次让他平心静气的气味再度发挥了作用,让他那无边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些许,也让他的理智再度占据了上风。
在盛煜的双眼即将完全翻白之际,卫泠松开了手。
他是很生气,气到真的想杀了这个精致的小东西。
他可以容忍盛煜耍小聪明,做小动作。
但决不能容忍有人破坏他的大计!
若非盛煜这杆天子大旗还有用,今夜,他就会下杀手!
“咳咳咳!”
盛煜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她紧紧捂着自己脖子,整个人软倒在了床榻上。
来不及整理凌乱微张的衣领,盛煜快速往后缩了缩,带着恐惧的神色抬眸看向卫泠。
卫泠凛了凛眸子,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带着血迹却破损不堪的丝帛。
他指着上面墨色的字迹,开口道:
“陛下能告诉臣,这封密信是给谁的吗?”
盛煜剧烈呼吸了好几下,才颤声道:
“朕,朕不知道这是什么。”
卫泠俯身靠近,抬手捏起盛煜的下巴,首视着那双颤动明亮的眼睛。
“给萧冼的?”
盛煜心头一紧,“不是,萧爱卿他……”
“他出城了。”卫泠淡然开口,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
盛煜心头松了一口气,但仍旧不敢看卫泠的眼睛。
“陛下放心了?”
盛煜抿唇,不敢言语。
卫泠松开钳制,起身寻了个座位兀自坐下。
而后他从身后拿出了一包东西,随手丢在了桌上。
上面的封皮上写着一个“药”字。
但盛煜却无心去看。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盛煜拿不准卫泠到底要对她做什么。
真要杀的话,刚才也不会因为她求饶就留手。
况且她要真死了,卫泠的天子大旗就算彻底没用了,他会成为众矢之的,反而落入不妙的境地。
似乎看透了盛煜在想什么,卫泠冷笑一声,开口道:
“陛下,臣还不打算要你的命。”
“但陛下为何到现在还天真的以为,靠勤王诏令就能救你,就能救大盛天下?”
“就算真有诸侯前来勤王,就算我真的败了,你就能君临天下?大盛王朝就能再度中兴?”
“醒醒吧,我的陛下。”
“没了我,你的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卫泠倏地起身,眼中充满野望。
“只有我能将这天下重归皇权统治,只有我有这个志向。”
“也只有我,会给陛下最大限度的自由。”
卫泠捡起地上的匕首,挑着那张破损的丝帛递到了盛煜的面前。
“陛下,好好做您的天子,别给臣添乱。”
丝帛飘落,血腥之气在盛煜鼻尖之前掠过。
她胸中的干呕之感顿时涌起,令得她赶忙捂住了嘴巴。
卫泠转身欲走。
盛煜支吾着开了口:
“卫卿,朕的两个侍从,还请饶他们一命。”
卫泠背着身,冷然一笑。
“呵,臣还不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今日之事,就当陛下不知,”
“但若有下次,臣会让陛下真正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刀不错。”卫泠把玩了下盛煜的匕首,而后他随手往后一丢,“可惜,不够利。”
“噌。”
寒光掠过,匕首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床榻的丝帛之上,将其插了个对穿。
盛煜一动不动,似乎被吓得失了神。
首到卫泠离开,外面没了动静,她才长出一口气。
“呼……”
惊恐的神色从那双清亮的眸子中渐渐散去。
她用力拔了拔匕首。
好吧,拔不动。
于是干脆放任不管,裹着被子挪到了另一边。
方才那般惊恐卑微之举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装的。
所幸,效果不错。
保住了自己命,也保住了柔姨和小豆的命。
卫泠方才说的话她懂,其他诸侯如果来了不一定能有卫泠对她这么好。
但有一点卫泠想错了。
她的首要目的不是君临天下,而是活着。
所以谁来入主京城都不重要。
她要的,是趁乱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去过不受限制的正常生活。
现在,筹谋遇到困难了。
不过嘛……
盛煜狡黠一笑,“幸亏做了两手准备啊……”
但今天的事也让盛煜买了个大的教训。
摸了摸干瘪下去的假喉结,盛煜暗自决定。
“我得练武!哼,下次不能这么没有还手之力!”
……
皇宫之外,卫泠和秦昕阳一行人骑马返回。
秦昕阳面露愧色,“主公,都怪我太大意了。”
卫泠目不斜视,“也不全怪你,是我小看陛下了,更没想到他还能收拢几个忠心的人。”
秦昕阳眼中闪出杀意,“主公,何不杀了那两个侍从,彻底断了陛下的耳目。”
卫泠勒马停住,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压抑幽静的皇宫。
“这地方会吃人,不给陛下留几个知心的人,他很难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活着,对我们来说更重要,至少现在是的。”
秦昕阳默然点头,而后他又问道:“主公,萧冼离去不久,我带兵去追?”
卫泠摇头,“密诏未送出,追他无用,萧家现在不宜得罪过多,派人暗中跟着就是,确认他去往哪里。”
“我抓到那个小黄门时,他正在萧冼的车队附近,就怕是己经通过信了。”秦昕阳道。
“呵呵,无妨……”
卫泠诡异一笑,眼中闪着莫名的光泽。
……
盛京城外,官道之上。
赈灾队伍中央,萧冼坐于马车之中,安然看着书,喝着茶。
突然!
官道一侧的树林里有动静传来!似有快马驶过!
随行将官立时警觉起来,将手放在了腰侧剑柄之上,周遭兵士也都打起了精神。
路途遥远,说不准就有胆大的山匪。
而这时,马车中传来萧冼的声音,“何事?”
一名将官看了看快马消失的方向,回禀道:
“大人,一匹快马去往了并州方向,属下方才担心其是贼人。”
萧冼掀开帘子,露出一张温和的笑脸。
“那就继续走吧,路途遥远,灾情紧急,我等不可怠慢。”
“是。”
帘子放下,萧冼继续借着月光看书。
只是书页翻动之间,些许清冷的月光透过书册,照在了一旁的几案上。
照亮了上面的一张,带着几笔血色的丝帛。
上书:
【卫贼京中兵马不足,望卿设法告知并州刺史魏元通。】
【卿自去赈灾,切勿亲往并州。】
【朕,泣血待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