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红长袍的萧衍安稳坐于椅中,他一手拿书,一手握着茶杯。
面对萧冼的问话,他像是没听见一般。
时不时抿上一口茶,眼睛盯着手中的书,余光却是扫着对面一身白衣的萧冼。
见得此,萧冼无奈摇头,只得提醒道:
“兄长,书拿反了。”
萧衍登时一惊,赶忙将书翻过,可一看之下,发现并未拿反。
他立刻意识到萧冼是在诈他,偏偏还诈成功了。
“呵。”
萧衍笑了笑,索性放下书,板着脸道:
“你还是在梁州老实呆段日子吧,去盛京这么多年,也就年末岁尾才回来一趟。”
“正好趁这次机会,好好陪陪母亲。”
听到萧衍提起母亲,萧冼始终平静的面色终究出现了变化。
挣扎片刻,他还是开口道:
“我回梁州己有一段日子,最先拜见的就是母亲,父亲去后,她老人家……瘦了许多。”
“哼。”萧衍冷哼一声,脸上隐隐藏着戾气,“那你就更应该多留些时日。”
“可我这次是奉陛下之命,去运河赈灾。”萧冼语气沉着,“幼时,父亲教我们,为官者当爱国爱民,以为百姓谋福祉为己任。”
“我虽外任在京,却也能在佳节时日回家陪伴亲人,侍奉母亲。”
“可那些灾民呢?”
“他们现在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
“兄长如今做了一方诸侯,却是连这点仁心都没了吗?”
这话像是利刃一般,刺得萧衍生疼。
他冷着脸看着萧冼,一言不发。
不是被这些大道理说得哑口无言。
而是不得不承认,父亲的遗言中对自己这个二弟的评价太准确了。
仁善有余、刚首过度。
若这天下不是个动荡之世,他这个二弟定然会是个青史留名的好官。
可惜,这个世道不适合这样的人。
“兄长,我己拜别母亲,母亲亦赠我金银,同意我离去,为何不放我?”萧冼继续问道。
萧衍沉默良久,用着复杂的眼神看着萧冼,道:
“你此去只是为了赈灾?”
萧冼怔了怔,还是如实答道:
“除了赈灾,还为查明一年前父亲与魏司徒修堤一事是否存在隐情。”
听得此言,萧衍藏于袖中的手猛然一紧!
萧冼并未注意,只是继续说着。
“兄长想必也己知晓魏司徒被卫太尉逼死一事,卫太尉口口声声说魏司徒在修堤一事上犯了渎职之罪,这才导致运河决堤,灾民遍地。”
“可父亲曾对我说过,修堤一事魏司徒尽职尽责,夙夜忧叹,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纰漏。”
“若真是如此,堤坝质量问题岂不是出在父亲身上?”
“这必然不可能,父亲一生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岔子,先帝也曾多次召见父亲,亲口表彰。”
“这都是父亲亲口对我所言,不会有假。”
“所以我断定,这里面定然还有隐情,正好借着陛下允准赈灾,我要去现场实地查探一番,为父亲和魏司徒正名。”
萧冼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脸上没有其他表情,只有认真二字。
可萧衍却是听得拳头越攥越紧,若不是趁着夜色渐深,转身挑灯的机会,他恐怕会在萧冼面前露出狰狞愤恨的面色。
“隐情……呵呵呵,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隐情啊……”萧衍幽幽一叹。
萧冼缩了缩眸子,他总觉萧衍话里有话,于是试探性问道:
“兄长,莫非知道些什么?”
萧衍挑动灯芯,摇头道:
“盛京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哪里也别想去,你带来的人和东西也哪里都去不了。”
萧冼顿时神色一紧,“兄长此话何意?”
“砰砰。”
正当此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
一人开门走入,脸上带着古怪之色,但还是先对着萧衍躬身道:
“主公,冼公子安置在馆驿的人马和物资俱己扣下,只是……”
那人话未说完,萧衍便笑着看向萧冼,“就是这个意思。”
“你就老实待着,灾民的事,自有天意。”
萧冼面色一寒,“兄长!罔顾百姓生死,是为不仁!”
“扣押朝廷赈灾队伍,违背圣意,是为不忠!”
“愚弟己在陛下面前立下三月之约彻查运河一案,兄今阻弟查案,累弟欺君,是为不义!”
“他日陛下怪责萧家,连累母亲担上教导无方的污名,是为不孝!”
“兄长当真要做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吗!”
这话分量极重,听得那来禀报之人都目瞪口呆,站于原地不敢说话。
萧衍怒极反笑,喝道:
“少跟我说这些屁话!”
“还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忠的那个天子他有话语权吗?”
“他是天下之主吗?”
“他要真能君临天下,你让他斩了卫泠,他敢吗?!”
“呵呵呵。”萧衍的笑声突然带起了几分悲凉,“盛家皇族之人哪里懂得体恤万民?”
“你能来赈灾查案,不过是卫泠算计盛京士族的一个推手罢了。”
看着面色异常的萧衍,萧冼脸上的愤怒不见了,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是的,他是故意激怒萧衍的。
父亲说过,大哥精明果决,但却冲动易怒,易被情绪左右。
如今,他的试探让他清楚了一些东西。
他看着萧衍,眼里闪着晦涩的光泽,沉声道:
“兄长不是说,不知道盛京城的事吗?”
萧衍面色一滞,好一会儿后才释然一笑。
“呵呵呵,阿弟,你真的……真的比我更适合做这梁州之主。”
这个话题却是让萧冼垂下头,不敢回应。
他的父亲萧云舟一生只爱母亲一人,所以他和萧衍是一母同胞。
他当初一定要离开梁州,离开母亲身边,就是为了一件事。
确保梁州士族只能选择大哥一人,确保萧家不出现世子党争。
“兄长谬言了。”
萧衍一挥袖袍不想再说,他与萧冼擦肩而过之时又停在了原地,轻声道:
“若过了你与陛下约定的期限,你便不回盛京吧。”
“留在梁州,为兄……自会护你一生无虞。”
“兄长为何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对我来说,赈灾和查案都很重要,可若一定要选的话……”
“让灾民们吃上饭,先活下来,更重要。”
萧冼的话令得萧衍眉眼俱敛,他眼里露出冷冽之色,沉声道:
“若为兄告诉你,那些灾民,是天下大乱的前奏,是诸侯们……包括我,都盯着的肥肉呢?”
萧冼登时瞳孔狂颤,第一次失态地想要起身。
“萧衍!你疯了不成?!”
萧衍猛地转身按住萧冼,单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近几分,对着那张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面容,冷声道:
“这天下早被他盛家皇族祸害得千疮百孔了,说实话,卫泠的确是把剜瘤的好刀!”
“但我,又未尝不是与他抱着一样的心思。”
“你想谋反?”萧冼依旧执着。
可萧衍却是释然一笑,松开了手,转身离去时只留下一句话。
“天下能姓盛,如今又快要姓卫,那为什么不能姓萧呢?”
萧冼大惊失色,愣在原地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明白,明明是一个父亲教的,为什么兄长会变成这样?
就算如今天子暗弱、奸臣当道,也不是造反的理由,更不是枉顾生民死活的借口!
他无法认同,更无法接受。
良久之后,他又露出了一个庆幸的笑容。
还好,他不是什么都没准备,顺利的话,至少赈灾的事能办成。
……
走在去往母亲院子的路上,萧衍面色沉重。
他身旁的下人跟在身后,好几次想开口,都被萧衍脸上的冷意逼得噎了回去。
还是萧衍察觉到了异常,开口问道:
“你这嘴张了老半天了,到底有何事?”
下人这才悻悻地上前躬身道:
“禀主公,方才冼公子的事,小人还未汇报完,您就……”
“嗯?”萧衍皱眉,“还有何事?”
下人小心道:“冼公子一行人带的箱子和粮袋,是……是空的。”
“什么!”
萧衍惊了。
但下人又道:“另外,那些押着物资的人,也不是军士。”
“他们领头的说,他们是梁州本地的行脚商人,是冼公子在进入梁州地界时,花钱雇佣他们和一群军士换了衣服,押着这批空箱子入了城。”
萧衍瞳孔一颤!猛地回身看向关着萧冼的房间,眼眸缩了又缩。
下人被吓得不敢多言,只能躬身候着。
良久之后,萧衍苦笑一声。
“呵呵,父亲啊,您该选阿弟的,孩儿确不如他。”
萧衍屏退了下人,没有去母亲的院落,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他没有点燃烛火,而是借着清幽的月光,旋转了一个烛台,开启了藏于书架之后的一个暗格。
看到暗格内安静地躺着一封信和一卷丝帛后,他松了口气。
每日来检查这两样东西是他必须要做的事。
摸了摸信件的封皮,看着上面写着的【父,萧云舟绝笔,衍儿亲启】。
又看了看那卷丝帛开头写着的【司空萧云舟认罪自表】。
萧衍眼里的血丝越来越多,逐渐转变了无边的恨意与杀意。
“嘭!”
他猛地扣上暗格,一字一句地吐出森寒之语。
“血债必须血来还!”
“哪怕是天子,也得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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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坏消息,明天只有一章;好消息,一章顶两章。
哈哈,开个玩笑,主要是因为明天的两章内容比较连贯,为了不影响阅读,我把两章合在一章了,字数还是两章的量,大家放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