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拎着贾乾的小身子像拎只鸡崽子似的,走进了荣府最东头一座早废弃的偏院。
“这地方,以前是国公爷打熬的地方,早没人来过。今儿你要真练,就得从这儿起。”他说着,一脚踢开门,一股霉味夹着寒风扑面而来。
屋中早备好一口大木桶,桶里冒着淡黄色的蒸气,气味辛烈,呛人欲呕。焦大揭开盖子,咕嘟咕嘟搅了搅,药汤像煮开的胶油,浮着些斑斑血红。
“小子,泡进去。”
贾乾脱了外袍,只穿着一条单裤,牙齿打战:“焦叔……这药,是不是给马泡的?”
“错,是给死人泡的。要是不想死,就快下。”焦大面无表情。
贾乾闭眼深吸一口气,一脚踩进药汤,顿时全身像被烫了一下,疼得险些跪倒。药力猛如烈火钻心,全身骨节像被针扎火烤,一股寒气从脚底首逼心口,又转瞬变成沸水般炙烫,仿佛天地都只剩下这一口药桶与他自身的悲鸣。
焦大却不看他,只自顾坐下喝酒,道:“这叫‘铁骨汤’,你若能泡满一柱香,今晚便是贾家的好男儿;若挺不住,明日我亲自送你回去,送回温被绣枕那一窝软骨堆里。”
一炷香?
贾乾抱着桶边咬牙不语。十息后,汗如泉涌;半炷香时,浑身皮肤通红如血。他开始摇晃,眼神恍惚,甚至己听不清焦大的骂声。
“焦叔你这是在虐待啊!”他心中暗骂,恨不能一拳把焦大打飞出去,可身子一动就痛得要死。
“出来!”焦大忽然大吼,把他从桶里提了起来,往院中一泼。
贾乾赤身在雪地里打滚,药汤混着汗与雪渍,让他差点窒息。焦大冷冷一笑,从炭盆边取出早藏着的两块重铅沙包:“绑上,每条三十斤——压腿、扎马、起步、冲撞桩木,每日三遍,不做不吃。”
那一天,贾乾双腿抖得像筛糠,心中却在想:
“这算什么。若有朝一日我真执金刀立于殿前,我。。。”
第二天,他浑身僵硬,却依旧一声不吭地绑上沙包,冲着焦大道:
“开始吧。”
焦大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一丝认真,没笑,只点头,“那今天,加石锁。”
每天夜晚,贾乾睡得前所未有的沉。
梦中他仿佛置身云海之巅,浑身轻如羽毛,筋骨仿佛在云雾间自由舒展,呼吸吐纳之间,似有某种气流在胸腔流转,悠然不息。他从未如此安稳,从未如此……安宁。
仿佛整个人脱胎换骨,不属于凡尘。
三更天,贾府仍沉沉未醒,雪停风歇,一轮朦胧的月亮挂在天角,冷光如洗。
贾乾悄无声息地翻出东院后墙,一脚踏进雪中,一路向南门外奔去。
他没有叫人,没有拿灯,更未添衣。他的呼吸极稳,脚步极快,竟一步不停,一口气奔出京门,首往城南那片旧练兵场而去——那里,曾是贾府亲兵旧营遗址,如今早被封废,只有焦大偶尔练拳时路过。
风雪交加中,天地间唯有一个小小人影独行于长街雪野之间,孤影粼粼。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热,昨夜残余的肌肉酸痛与骨骼火辣感竟在奔跑中一点点消失。他的五感开始变得敏锐,鼻中嗅到的是雪的寒与药的辛,耳边听到的是风吹枯枝的破裂声,连脚底下那点微微不平的积雪,也能分辨出厚薄冷暖。
贾乾忽然明白了——这是焦大说的“感应”。
那不是传说,而是实打实身体之中的气、力、魂,在悄然被激发。
他依稀记得前世看过的武术理论,易筋、洗髓、抟气、练骨,一切看似神秘玄妙,其实背后皆有逻辑——药汤使肌体急剧紧缩,再迅速恢复;内服丹药调节阴阳;疲劳-恢复-再疲劳——每一步都在逼迫他的身体适应高于常人的强度与负荷。
所谓“筑基”,其实就是用古人最野蛮、最有效的方式,把一个普通人练成——“不是人”的人。
焦大的方法简单粗暴,却极其科学。
他到了旧营石道旁,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远远便看见焦大站在一株枯树下,身上裹着一袭破军旧袍,负手静立,宛如一尊铁塔。
贾乾心中微动,隐隐感到:焦大今日似比往日更沉。他知道,这样的男人,少年时也曾意气风发,也曾有梦。但大势过去,荣耀尽散,便只剩下这风雪与旧梦相伴。
“焦叔。”他走上前,抱拳,声音清朗如刀。
焦大慢慢回头,眼神沉冷,冷冷道:“迟了一炷香。”
“罚我。”贾乾低头,不辩。
“绕旧营一圈,负沙包,三十斤,马步三十息,冲桩二十撞。”
“是。”
贾乾正欲转身,焦大却忽然出声:“站住。”
他走近贾乾,皱眉问:“昨晚,可曾起夜?”
贾乾一怔,旋即回道:“无。整夜安睡。”
“可曾梦魇?可有灼烧?可有冷颤?”
“未有。”贾乾沉声道,“唯有一梦如乘云御风,身轻如燕,心如止水。”
焦大终于点了点头,半晌才咧嘴一笑:“你入了感应。这药效合你。小子,你这副骨头,能成大器。”
贾乾低头拱手,“谢谢焦叔。”
焦大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内有三粒‘五宝通脉丹’,是老子军中战时用来冲破筋锁、续断骨头的玩意儿。别乱吃,一月一次,练到你爬不起来的时候,再服一粒。”
“记住,错服便是死路,老子可不收尸。”
贾乾接过瓷瓶,郑重收入怀中。他知道,这一瓶药,可能是焦大十余年舍不得吃的命根子。
“焦叔。”
“嗯?”
“我若日后能将贾家护在刀锋之下,此恩……记一辈子。”
焦大一愣,忽然转头仰天吐口老酒,笑了:“护贾家?你先护好你命再说吧,小东西,给我跑起来!不跑完一圈,今日不许吃饭!”
贾乾深吸一口气,猛地冲出石道,一路奔去。
而焦大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双目微微泛红,低声道:
“国公……你瞧见了吗?终于出了一个像样的后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