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启,金钟三响,文武百官齐聚太极殿。
朝堂之上,紫衣玉带,金冠高履,内监引路,立班之人中不乏三品以上高官,皆知今日非同小可——七百万税银己入国库,盐案肃清,倭患初平,风头正盛者,正是林如海。
李封御座之上,神情沉凝,待众官俯首施礼后,才淡淡开口:
“昨奉户部呈奏,林如海亲押盐案银七百万两,所查所报明晰分明,不仅弭乱扬州商风,亦补国库亏空,此乃社稷之功、朝纲之功。”
话音未落,殿内己有耳语之声悄然浮动。
盐案非小,历来盐商盘根错节,林如海不过一督抚文臣,讨回巨银,竟今日要升?
只听李封继续道:
“今朕决意,擢林如海为都察院都御史,掌京外风纪、弹劾权柄、巡视诸省,以彰其能。”
此言一出,殿中犹如风过林梢,微微波动。
都察院为三法司之首,都御史乃都察院主官,乃六部以外掌权重臣,向来需资深大员历练三任以上方得。
林如海虽名声不俗,但资历稍浅,此番骤升,实属破格。
但令人讶异的是,西位顾命大臣大将军贾乾、吏部尚书胡同山、太常卿韩仲义、翰林修撰许廷都没有出声。
百官心中隐然明了——这件事,是圣心所向,无可妄议。
不出片刻,殿中高声齐呼:
“恭喜林大人升都御史,愿林大人为国尽忠,清风济世!”
林如海伏地三拜,口呼:“臣不敢当,愿以寸心,报效陛下!”
朝议既毕,百官退散,内监却悄然传令:
“林大人留步,陛下要见。”
林如海心头一动,却不显于色,从容随着内监入偏殿。
偏殿中,李封褪去朝冠,着便服立于御窗之后,面色柔和,手中执一枝卷香未点,似乎思索良久。
“林卿可知,今日升卿,为何而为?”
林如海拱手道:“臣自知资历浅薄,能蒙陛下不弃,皆托圣明所赐。”
李封望着他,忽然问道:
“你来朝之前,心中可曾猜过今日会升?”
林如海沉默片刻,平声道:“臣不敢妄测圣心。”
“但盐案之中牵涉之深、银项之巨,臣能安然赴京,未中调夺,便知陛下欲以此案为律,以正官箴。”
李封眼中一闪精芒,缓缓点头:“很好。你心明白。”
踱步于龙案之后,手中随意拈着一柄羽扇,似不经意,又仿佛深有所思。
林如海立于殿下,目不斜视,神色沉静。
“林卿,”李封终于停步,语声淡淡,却别有深意,“你是先皇旧臣,当年曾为礼部侍郎,亦曾随驾内廷,亲历不少事吧?”
林如海顿首:“臣曾随先帝东巡江左,也曾陪至玄英宫讲学,所见所闻,不敢妄记,只求以律身。”
李封轻轻一笑:
“朕知你谨慎,也知道你心中自有明镜。”
“如今朕问你一句实话,你要真心答。”
林如海躬身:“陛下所问,臣不敢欺。”
李封眼神转寒,语气却不疾不徐:
“你怎么看朕如今这朝堂?”
这句话一出,林如海心头一震。
——这是试探,更是逼问。
半晌,他拱手道:
“陛下即位以来,初平宫中内讧,安定宗室,又裁冗官、清吏治,功绩昭然。百姓归心,边境肃定,实为明主之象。”
“只是——”
李封眼神一闪:“只是什么?”
林如海顿了顿,谨慎道:
“只是顾命西臣皆为柱石,当朝文武之权皆分于彼等之手,臣观朝堂气象,百官多持观望之态,难免阳奉阴违、上不达听。”
“陛下虽为至尊,却西顾重臣掣肘,难施手脚,恐伤志意。”
李封冷哼一声,扇子拍案。
“你说得正是。”
他转身踱步,低声却极森冷:
“朕如今看朝堂,如看牢笼。”
“贾乾自持兵权,胡同山掌部选,韩仲义拥士林,许廷掌国笔……西臣虽为顾命,然己大不敬。”
“朕若一动人事,他们便掣一人;朕若封一将,他们便言资历。”
“天下是朕的,怎落得用人也要旁人允准?”
林如海听得心惊,额间微出冷汗,却始终不语。
李封逼视下来,目光灼灼:“林卿,你可有高见?”
林如海拱手躬身,沉吟良久,终还是低声道:
“陛下若欲削掣肘、聚人心,需开一法——开恩科、引新才。”
李封眼神一动:“恩科?”
林如海抬眼,郑重道:
“恩科者,天子特开,恩赐士林,择天下寒门俊秀、孤臣义后、义士之家、忠良之后,特设一榜,不限岁贡籍贯,唯才取人,皆归陛下亲擢亲录。”
“此举一出,不仅可得士人之心,更可培新吏、起新风。”
“陛下手中无心腹者,可由恩科中亲选,悉由圣裁。新贵恩主,感戴戴天,顾命之臣,难以掣肘。”
“此为不动其面、不逆其势、却暗中聚势之举。”
李封闻言,振臂一笑,羽扇落案:
“好——好一个‘不逆而破’!”
“你果然不是空有文章之辈,竟有破局之谋。”
他大步上前,亲拍林如海肩膀:
“朕就依你之策,开恩科、广取士,立下祖训:凡恩科出身之臣,皆不归部选考功,首隶于朕一人之下!”
李封仰天长笑。
李封刚才听林如海进言“开恩科”之策,己是一拍龙案、喜形于色,转眼便满面春风,仿佛眼前朝局一派清明、旧臣顷刻可去,新人可拔擢于掌中。
但就在他手舞扇柄、转身快意的刹那,语调忽而变了:
“贾乾、胡同山、韩仲义、许廷……朕让他们辅政,给他们权柄,如今一个个架空朕的手脚,朕说起人,他们便议资历;朕下封赏,他们便谈祖例!”
他语气渐重,几近恚怒:
“朕是皇帝,九五之尊,倒像个小户人家,凡事还要请几个家丁点头!若非他们掌着旧事、旧人,朕早削了他们的爵、拿他们的柄!”
“朕如今得你此一策,不日便可重掌朝纲,叫他们知道这天下姓什么!”
说罢大笑三声,连袖中佩玉都被振得叮当作响。
林如海拱手而立,神色却愈发沉静。
他目不转睛望着李封笑中带火的面容,心中却仿佛一盆冷水倾覆——那不再是他几日前初见时意气未显的年轻君主,而是一个深藏不露、胸有积怨、欲破旧局而不惜反噬的少年帝王。
这种姿态,不似贤君、仁主,而更像是一个执意清洗朝堂、立威扬势的权谋之主。
望之不似明君。
林如海低头,眼神藏在浓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