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营地上的篝火还剩几点残红,晨雾裹着潮气漫过竹篱笆。
苏蓼蹲在新砌的土灶前,指腹轻轻抚过陶釜边排列的野菜——灰灰菜、马齿苋、荠菜,甚至连往年被当作毒草的野藜藿都被她用清水洗得发亮,依照《山蔬谱》残卷里“春生九叶,星位成环”的记载,在青石板上摆出个不规则的圆阵。
“阿姐,最后一筐酸模叶搬来了。”小梅抱着竹筐跑近,发梢沾着露水,“陈公公说这陶釜是前朝御膳房的旧物,火候最匀。”
苏蓼抬头,见陈公公正弓着背擦陶釜内壁,铜烟杆别在腰后,动作比给皇帝做菜时还郑重:“当年在宫里,御厨熬参汤都得用这老物件。苏丫头,你说这些野菜能通灵……”他抹着釜沿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当年我跟着老掌勺学过‘百鲜祭’,说是取天地时鲜敬灶神,难不成你这是……”
“是敬草木。”苏蓼把最后一株野苋菜放进阵眼,掌心触到叶片上的细绒毛,像摸到小梅的发顶,“它们疼了太久,想让大家尝尝它们的心意。”
晨雾里传来磨刀声,刘猛扛着阔刃斧从木栅后转出来,斧刃还滴着水:“营外五里的暗哨换了三拨,铁虎那孙子要是敢来——”他瞥了眼地上的野菜阵,声音突然低了,“你说这些草叶子能救命?”
“能。”苏蓼站起来,布包里的绿芽又轻轻碰了碰她指尖。
昨夜那株梦魂草的芽己经长出两片新叶,此刻正隔着粗布她的掌心,像在说“我在”。
她解开布包,把绿芽小心别在衣襟上,草叶立刻攀住她的衣领,嫩生生地翘着。
“开始吧。”顾云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换了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袖中露出半卷星象图,目光却落在陶釜上,“卯时三刻,太阳刚好掠过天枢星,是灵气最活泛的时候。”
苏蓼点头,伸手往陶釜里添水。
水是昨夜接的山泉水,装在陶罐里沉淀了半宿,清得能看见底。
她又依次放入野菜,灰灰菜先下,马齿苋次之,最后是那株带着绿芽的梦魂草。
当最后一片叶子没入水中时,陶釜里突然腾起一缕白汽,裹着股清甜的香气,像春天第一朵绽放的杏花。
“香!”围观的流民们小声议论起来。
原本蹲在木棚下啃树皮的老周凑过来,喉结动了动:“我家娃子三天没吃东西了,这汤……能分一口不?”
“能。”苏蓼抬头看向渐渐亮堂的天空,“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这汤就成了。”
她想起昨夜紫藤虚影里的歌谣,喉咙突然发紧。
那旋律像山风穿过竹林,又像母亲哼过的摇篮曲,此刻正顺着她的血脉往上涌。
她清了清嗓子,轻声唱起来:“青芽破,根须长,朝饮露,暮承霜……”
陶釜里的水应声泛起涟漪。
原本沉在锅底的野菜缓缓浮起,叶片舒展成半透明的模样,连脉络都清晰可见。
顾云策猛地攥紧星象图,指尖泛白:“灵气在聚集!东南方的紫微星偏移了半指——苏蓼,慢些!”
苏蓼的歌声顿了顿。
她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东西在流动,像无数细针轻轻扎着皮肤,又像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推她。
绿芽突然从她衣襟上滑落,“啪”地掉进陶釜,汤水瞬间沸腾,腾起的白汽里竟浮出点点绿光,像撒了把碎翡翠。
“看!”小梅指着陶釜尖叫。
一株原本蔫软的蒲公英从阵边“站”了起来,枯褐色的茎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绿,叶片舒展成蝶翼形状,竟从青石板上飘了起来。
紧接着,马齿苋的红梗泛起金斑,荠菜的白花凝成小灯盏,连最普通的灰灰菜都亮起淡紫色的光,像一群被惊醒的萤火虫。
陈公公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他扑到陶釜前,浑浊的眼睛里蓄满泪:“百蔬认主!当年老掌勺说,只有天地共鉴的善者,才能让野菜显灵……苏丫头,你是它们的主!”
“主个屁!”刘猛的阔刃斧重重剁在地上,震得青石板嗡嗡响,“探子来报,铁虎带了三百人,己经到山谷口了!”
苏蓼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见木栅外的哨兵正疯狂打手势,马蹄声像闷雷般滚过来。
顾云策的星象图“刷”地展开,他快速扫过星位,沉声道:“灵气波动太明显,铁虎可能察觉到了异常——”
“正好。”苏蓼突然笑了。
她伸手接住飘到面前的蒲公英,草茎在她掌心轻轻缠绕,“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刀锋不是钢铁,是这些会疼会醒的草木。”她转身对刘猛喊:“把汤分到陶碗里,前线的战士每人一碗!”又对贾老板说:“你带几个机灵的,把发光的野菜举起来——让铁虎的人看看,我们营里有活的‘天书’!”
贾老板搓了搓手,眼里闪过算计的光:“苏首领,这汤要是卖……”
“不卖。”苏蓼打断他,低头吻了吻掌心里的蒲公英,“这是草木给所有人的礼物。”
陶釜里的绿光还在往上蹿,首冲到营地上空,像根绿色的柱子。
流民们捧着陶碗围过来,有人用手指蘸了汤尝,突然哭出声:“是甜的!和我娘当年熬的荠菜粥一个味!”
“阿姐。”小梅扯了扯她的衣袖,“汤不够分。”
“够的。”苏蓼摸了摸陶釜,原本只有小半釜的汤竟又涨高了寸许,绿芽在汤里舒展成小伞,“它们在帮忙。”
马蹄声更近了,己经能看见铁虎旗下的黑甲。
苏蓼把最后一碗汤递给刘猛,转身看向飘在头顶的蒲公英。
那株草叶上的光越来越亮,像在等她开口。
“该上场了。”她轻声说。
蒲公英轻轻一颤,竟分出十数片绒毛,各自托着一点绿光,往营地西周飞去。
晨雾里,原本蔫黄的野菊突然绽放,荆棘丛里的野莓泛起红光,连木栅外的食人藤都缓缓缩回了尖刺——它们的藤蔓上,正挂着点点和陶釜里一样的绿光。
苏蓼摸了摸衣襟上的绿芽,它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起伏。
她听见无数细细的声音,像春风拂过草叶:“我们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