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被墨汁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山谷上方。
藤王盘踞在入口处的阴影里,比三层楼还高的主干上布满暗红倒刺,每一根触须扫过地面都能犁出深沟。
它的根系在地下翻涌,如同无数条活过来的黑蛇,顺着地脉往祭坛方向钻——那里聚集着苏蓼和她的流民们,还有漫山遍野亮起微光的野菜灵。
"献祭菜灵宿主!"一声尖锐的喊叫突然刺破人群的喧嚣。
铁虎从流民堆里挤出来,他脸上还带着前日被苏蓼用野葛藤抽的青肿,此刻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藤王要的是她!
把苏蓼捆了扔过去,它就不会祸害人了!"
几个原本攥着木矛的流民迟疑地松开手。
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颤巍巍抬头:"铁虎哥说...说的是真的?"
苏蓼的手指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她记得铁虎三天前偷藏了半袋盐巴,被她当众搜出时赌咒发誓"再不敢",此刻想来,这记仇的心思怕是早埋下了。
她往前走一步,篝火映得她眼底发亮:"各位,上个月藤王第一次袭击时,我带着你们用艾草烟熏退它的毒雾;三天前它啃了西坡的老槐树,是我让陈公公熬了苦楝皮水浇根——它要的从来不是活人,是地脉里的灵气。"她提高声音,"要是信铁虎的,等藤王吸饱灵气,第一个吞的就是你们!"
人群里响起刘猛的闷吼:"老子的斧头还没喂饱呢!
苏首领说打,咱就打!"他把铁制护腕往掌心一拍,火星子溅到铁虎脚边,吓得那汉子踉跄后退。
贾老板摸出腰间的铜哨吹了声,他的商队伙计立刻围上来,扛着装满生石灰的麻袋:"我这五十袋生石灰全堆在路口,藤王敢喷毒雾,咱们就给它呛回去!"
陈公公扶着老木椅站起来,他怀里抱着个陶瓮,瓮口飘出清苦药香:"净心草汁熬了七七西十九遍,就等这会儿。"他冲苏蓼挤了挤眼,"当年在宫里给老祖宗熬安神汤,火候都没这么讲究。"
苏蓼喉头一热。
她转身看向顾云策,后者正低头调试星盘,银线穿起的星砂在盘中流转成北斗形状。"天门开阖,就在子时三刻。"他指尖拂过星盘边缘,"封灵阵残留的灵气会在那时凝聚成网——这是封印藤王意识的唯一机会。"
"那藤王的弱点?"苏蓼问。
"每到子时,它的主根会收缩回核心。"顾云策抬眼,眼底映着星砂的光,"就像人要换一口气。"
苏蓼迅速在脑海里过了遍地形:祭坛后方有个废弃的地洞,能通到藤王盘踞的崖底。"刘猛带主力正面引它,专戳触须最密的地方;贾老板的生石灰撒在前路,毒雾一起就呛。"她指向陈公公怀里的陶瓮,"我带陈老和两个伙计抄地洞,把净心草汁灌进它主根。"
"那你——"顾云策的手微微顿住。
"我有菜灵。"苏蓼摊开手,手背上的淡绿印记正随着野菜的微光跳动,"它们会护着我。"
子时的风裹着湿冷的潮气灌进地洞。
苏蓼弓着腰往前爬,陈公公举着松明子,火光映得洞壁上的水痕像流动的银线。
身后两个伙计扛着陶瓮,呼吸声粗重得像擂鼓。"还有十步。"陈公公压低声音,松明子突然晃了晃——洞顶的土簌簌往下掉,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
是藤王被激怒了。
地面传来剧烈震动,苏蓼膝盖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疼得倒抽冷气。
她能听见刘猛的喊杀声穿透土层:"狗日的藤子!
爷爷在这儿!"紧接着是毒雾弥漫的嘶嘶声,和贾老板商队伙计们的咳嗽:"撒石灰!
快撒!"
"到了!"陈公公的松明子照亮洞壁上的裂缝,透过缝隙能看见藤王粗壮的主根,暗红表皮下有青色脉络突突跳动。
苏蓼摸出腰间的骨刀,刀尖刚碰到裂缝边缘,手背的印记突然灼痛——是苦艾在警示。
她顿住,侧耳细听,听见主根里传来类似心跳的闷响。
"还有半柱香。"顾云策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苏蓼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星盘在他掌心流转,"天门开阖,开始了。"
地洞外的喊杀声突然拔高。
苏蓼知道是刘猛的人故意退到藤王触须最密集处,那些倒刺划破铠甲的声响像极了催命鼓。
她握紧骨刀,猛地扎进裂缝:"动手!"
陶瓮被打开的瞬间,清苦药香裹着绿意涌进裂缝。
苏蓼看见主根的青色脉络突然收缩,暗红表皮泛起诡异的紫斑。
藤王的嘶吼震得地洞簌簌落土,有碎石砸在陈公公肩头,老人咬着牙继续倾倒药汁:"倒完!
快倒完!"
"苏首领!"身后的伙计突然惊呼。
苏蓼转头,看见裂缝外的主根正在扭曲,无数细如发丝的根须正顺着裂缝钻进来——是藤王发现了他们!
顾云策挥出星砂符咒,金色光网瞬间笼罩洞口。
根须触到光网便发出焦糊味,缩成黑灰。"快走!"他推着苏蓼往洞外跑,"我断后!"
洞外的月光突然变得刺眼。
苏蓼跌出地洞时,正看见藤王的主根剧烈抽搐,原本覆盖全身的暗红倒刺纷纷脱落,露出下面泛白的腐肉。
它的触须不再攻击刘猛的队伍,反而疯狂拍打地面,像是在挣扎着摆脱什么。
"天门开了!"顾云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蓼抬头,看见夜空里有星芒汇聚成网,像一张金色的大网,正缓缓罩向藤王。
她手背的印记亮得几乎要穿透皮肤,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欢呼——是野菜灵们在共鸣。
"现在!"顾云策举起星盘,星砂突然全部腾起,在他头顶凝成封灵阵的纹路。
苏蓼用尽全身力气扑向藤王主根,骨刀狠狠扎进那处被药汁浸透的位置。
绿色汁液顺着刀痕渗进藤王体内,原本泛白的腐肉开始迅速枯黄。
藤王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声音里带着婴儿啼哭般的破碎。
它的触须无力地垂落,主干上的倒刺簌簌掉落,最后"轰"的一声砸在地上,震得山谷都晃了晃。
黎明的第一缕光透进来时,藤王己经变成一堆枯藤。
流民们欢呼着冲上来,刘猛的斧头劈在枯藤上,溅起细碎的木屑:"奶奶的,原来这大家伙也不过如此!"贾老板蹲下来翻找,突然举起一段泛着紫光的藤芯:"这玩意儿能当药材卖不?"
苏蓼蹲在枯藤前,摸了摸还带着余温的主干。
手背的印记渐渐暗下去,她听见野菜们的声音像春风般消散:"该睡了,我们守着你呢。"
"都别围了!"陈公公扶着老木椅挤进来,怀里抱着用粗布包好的《山蔬谱》残卷,"苏首领说了,要把这些野菜的脾气习性都记下来,往后子孙万代都要学!"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跑过来,往苏蓼手里塞了把狗尾草:"姐姐,这是我在藤王脚下捡的,它没被吃掉!"
苏蓼捏着狗尾草站起身。
晨光里,她看见山谷的坡地上,原本被藤王啃秃的地方冒出了嫩绿的芽。
蒲公英的绒毛载着阳光飘起来,落在小丫头的发梢上;野葛的藤蔓攀上残墙,开出淡紫色的花;就连被毒雾熏黑的岩石缝里,都钻出了几株鹅黄的苦苣菜。
"这不是谁的主宰。"她望着欢呼的人群,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是咱们和它们,一起活下来了。"
风掀起她的衣角。
远处,顾云策正弯腰帮陈公公整理残卷,星盘在他身侧闪着微光。
刘猛把斧头扛在肩上,开始指挥流民清理藤王残骸;贾老板己经和几个伙计蹲在地上,用草绳捆扎藤芯——说是要拿到山下换盐巴。
小丫头拽了拽苏蓼的衣袖:"姐姐,往后还会有饥荒吗?"
苏蓼蹲下来,把狗尾草别在她耳后:"会有难处,但只要咱们记得脚下的土,手里的菜,就总能熬过去。"
山风掠过山谷,带着青草的香气。
那些刚冒头的嫩芽在风里摇晃,像是在应和。
曾经死寂的土地上,绿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大荒元年的冬天就要过去了,而属于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