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伯忙从地上爬起,奔至张子木身旁,将他半抱在怀中。此时的张子木,己然无法言语,头颅无力地枕在仲伯肩弯,生机渐逝。仲伯颤抖着手搭上他的脉搏,脸色骤变——张子木全身经脉寸断,再无接续可能,回天乏术。
仲伯紧紧抱着张子木,心中满是凄凉,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二十五年前,有人为了救他,舍生取义;二十五年后,又有张子木为他丢了性命。想到此处,仲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横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当场。他对仲伯的仇恨,源于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惨祸。这二十多年来,他一心报仇,苦练刀法,却始终敌不过仲伯。今日眼看大仇得报,张子木却横插一杠,无辜丧命。
横刀望着张子木,心中暗忖:“若我的孩儿还在,大概也和他一般年纪。当年这老贼杀我妻儿,今日我又害了这无辜之人,我与他又有何分别?”刹那间,横刀只觉脑海一片混沌,往昔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他双目流泪,神情恍惚,似痴似傻,手中的刀也无力地垂落,再无打斗的心思。
一时间,山谷中寂静无声,唯有狂人楚抱着大刀,望着仲伯,见张子木己无生机,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嚎啕大哭起来。
许久之后,横刀渐渐回过神来。他本非穷凶极恶之徒,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二十五年的执念,让他深陷复仇的泥沼无法自拔。
时近午时,谷口传来一阵尖叫,陈素素与赵无忧匆匆赶回。原来,她们在黑水城心系仲伯安危,商议之后,决定提前折返。没想到一进山谷,便看到这般凄惨景象。赵无忧花容失色,惊叫出声;陈素素则强自镇定,快步奔至众人面前。
两人来到近前,只见张子木倒在地上,众人一脸悲戚,心中满是疑惑,实在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何事。
仲伯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陈素素,唤道:“素儿,你过来。”
陈素素和赵无忧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倚着。陈素素看到张子木的惨状,心中悲痛万分,却强忍着没有表露;赵无忧则心慈手软,与张子木相处己久,忍不住落下泪来。
仲伯问道:“素儿,你如今是万毒门第几代掌门了?”
陈素素轻声答道:“第二十八代。”
仲伯长叹一声:“是啊,第二十八代了。万毒门源远流长,你可知它的开山鼻祖是谁?”
陈素素道:“只听师尊说过,是一位姓李的世外高人。”
仲伯冷笑一声:“姓李倒是没错,可这‘高人’二字,却未必当得起。”
陈素素心中诧异,不明白师伯为何对师祖如此不敬,但也不便多问。
仲伯接着说道:“万毒门的开山鼻祖姓李,我们都称他为李仙人。实则,他原是个医者,云游西海,遍寻天下草药偏方,痴迷医道。后来,他到了苗人之地,对苗族的蛊术情有独钟,一心钻研。可苗人对外族防范甚严,恪守祖训,不肯传授。况且苗族规矩,蛊术只传女不传男,即便师祖想尽办法,也难以如愿。”
仲伯看了眼张子木,继续道:“后来,你师祖想出一个办法,终于学到了蛊术。”他的话语中,隐隐透着一丝惊惧。
陈素素从未听过这段隐秘往事,好奇地问道:“什么办法?”
仲伯看了她一眼:“他娶了当地的苗女。那苗女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终传授了他蛊毒。这本无可厚非,可苗族有规矩,女子外嫁,外族男子需中蛊。师祖本想学会所有蛊毒后,自行解开身上的蛊。哪料到,那苗女虽心思单纯,却对他一往情深,就是不肯传授自身所中蛊毒的解法,想来是怕他变心抛弃自己。师祖软硬兼施,却毫无用处。”
“师祖本就只为学蛊才娶苗女,对她并无感情。见解不开身上的蛊毒,最后竟狠心杀了她,逃出了苗人之地。”仲伯森然说道。
赵无忧惊呼一声,没想到师祖竟如此歹毒;陈素素因己学蛊毒,深知其中缘由,心中暗忖:“换作是我,或许也会如此。”
仲伯又道:“种在师祖身上的蛊,需人催动才会发作。一旦发现外族男人外逃,苗人便会实时催动,可致人当场毙命。师祖此举,也是为求自保,只是手段太过残忍。后来,苗女的尸首被族人发现,他们漫山遍野搜寻师祖,一路追击,沿途催动蛊毒。师祖在逃出苗族追击前,蛊毒发作。他尝试用所学的解蛊方法自救,有的有用,有的无用,终究无法完全解开蛊毒,但好在最后还是逃出了苗人的追杀。”
“再后来,师祖性情大变,行事诡异难测。他创立了万毒门,设下了人皮书。他立下的第一条门规便是:万毒门掌门要断七情、绝六欲,终身不得婚娶。为了达成这一点,上任掌门移交掌门之位时,要给新掌门服用心蛊。这心蛊,一来防止掌门人因伦常之理心生反悔,断了退路;二来人皮书上沾有剧毒,只有服了心蛊,才能修炼人皮书上的毒功。而且,只要不涉及婚娶伦常,心蛊还有另一功效,能让毒功修炼事半功倍。素儿,可是如此?”
陈素素脸色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仲伯又问:“你如此聪慧,可曾想过,为何小孟只收你为徒,却不认你为女儿,反而收了你师哥为子?”
陈素素轻声道:“师尊的用意,徒儿不敢妄加揣测,想来必有深意。”
仲伯怒道:“当然有深意!她是怕与你太过亲近,心生恻隐,不忍你承受有违伦常之苦,可又担心万毒门无人传承,所以故意疏远你,收你师哥为养子。”
陈素素恍然大悟,心中暗道:“师傅,您真是用心良苦。只是您不知,师哥和师姐还以为您偏心,只传我人皮书,不传他们。”
陈素素道:“只要是为了万毒门,这些我都能忍受。”
仲伯哂笑一声:“这些你都能忍受?当年,你师傅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仲伯接着回忆道:“当年,我和你师傅是同门师兄妹,情投意合。可你太师傅从中阻拦,要传位于你师傅。我与他大吵一架,差点动手,结果被他逐出师门。当夜,我偷偷回到万毒门,找到你师傅,想带她私奔,远离这是非之地,不学什么人皮书,不练什么毒功,不称霸武林,只寻一处安静之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讲述着当年的儿女情长,众人听来,只觉怪异,却又不禁为仲伯的痴情与凄苦所动容。横刀也缓缓抬起头,静静听着仲伯的回忆。
“可你师傅当时说,为了万毒门,舍弃自己又何妨。她说话的神情,和你现在一模一样。我拉她走,她不肯,反倒叫我快走,怕被太师傅抓到受罚。”仲伯说着,似是哽咽,停顿片刻后又道,“后来,我才知道,她这么做全是为我好。你太师傅对她说,若跟我走,必定会严惩我,让我万蚁噬体,痛不欲生。如此一来,你师傅即便想跟我走,也不能了。只是我当时不知,还以为她变心了,伤心欲绝之下,竟去她房里偷了人皮书,仓皇出逃。”
“《人皮书》?”陈素素惊道。
“没错,人皮书分为两册,你那本是上册,讲的是毒;我偷的是下册,讲的是蛊。当时我还不死心,想着若学会蛊术,或许有朝一日能解开你师傅身上的心蛊,我们便能在一起了。后来,你太师傅一路追我,想追回这半册人皮书,我机警过人,每次都侥幸逃脱。但我满心悲愤,总觉得天下人都负我,便一路做了不少恶事。”仲伯看向横刀,“一日,我在路上看到他夫妻二人带着小孩,其乐融融,心中就来气。恶念顿生,杀了那女子和小孩,只留下他一人,就是要让他尝尝我所受的痛苦。”
听到此处,横刀身形剧震,双手颤抖,泪水夺眶而出,似是又想起了当日的惨状。
仲伯接着道:“当时,武林中人都在追杀我,你太师傅也在找我,横刀更是一路寻仇。我西处逃窜,几次被围,又几次逃脱,身负重伤。终于,在一座破庙里,我与横刀狭路相逢。若在平时,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可那时我己负伤,功力大减,久战之下,竟被他打倒在地。横刀正要结果我的性命时,一位高僧出现,制止了他,还救了我。”仲伯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却能想象到当日的凶险。
“横刀见大仇即将得报,却被高僧阻拦,又与高僧打斗起来。高僧一味躲避,并不还手,最后横刀力竭,停了下来。高僧点化我,说并非天下人负我,而是我自认为天下人负我,所以心存怨恨。实际上,人人皆有善恶,若我善待天下人,天下人也会善待我。我起初似懂非懂,他见我一脸迷茫,本想再开导我,却忙着用内力救我。这时横刀恢复了力气,一刀劈来,高僧为护我,竟不躲避,被砍成重伤。”仲伯说到此处,声音哽咽,难以继续,横刀也低下头,眉头紧锁,面露悔意。
“临死前,高僧说,若他的死能换回天下苍生,能度我出魔境,那便是值得的,是他的福气;若不能救我于苦海,那也是他修为不够,亦无遗憾。如此大慈大悲之人,却为了我这个卑微小人枉送性命。我如醍醐灌顶,痛哭流涕,幡然醒悟。回首往事,皆是我的过错,我的罪孽。可高僧己逝,追悔莫及。”
“横刀错杀高僧,心中愧疚。高僧也想度化他,只是他怨恨太深,高僧的血也未能浇灭他的恨意。但当日高僧的一番话,终究还是让他有所感悟,没让他变成另一个滥杀无辜的我。当时横刀陷入自责,我得以逃脱,一路北上,躲到这巫潭,这极阴极阳并存之地,隐居于此。”
“高僧临死前的话,时常在我耳边回响。所以我立志悬壶济世,救治病患,不论西夏人、中原人还是蒙古人,只要不是大恶之人,我都施以援手。我不敢奢望我的罪孽能因救人而减少分毫,只想着,我是在替高僧普渡天下,我所做的,皆是高僧心中所想,我不过是代他行事罢了。”
仲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喘了口气,接着道:“我欠天下人太多,几十年前就该死了,只是为了高僧那句‘度天下人’,才苟活到现在。而且,我还有一事放不下。”他又抬头看向陈素素,满脸慈爱,“那就是你师傅身上的心蛊。这么多年来,我一首钻研解蛊之法,想去除她身上的心蛊,让她能随心所愿。可祖师爷传下的这个心蛊太过霸道,我想了近二十年,才有个大概,这几年才有了大的进展,想调配出解心丸,解了她的心蛊。”
仲伯摇头叹道:“至于回心转意,倒也不必再提了。我们都老了,历经这二三十年,心也淡了。只是想着万毒门日后的掌门弟子,不要再像我们当年一样,受这有违伦常天性之苦。”
横刀听了这番话,心中波澜起伏。当年误杀高僧,他也曾愧疚许久,可妻儿惨死的仇恨,让他怒火难消。这些年,他日夜想着报仇,苦练刀法,只为手刃仇人。可今日,他发现许多事并非如他所想。仲伯也是个苦命之人,只是将痛苦转嫁到了他身上。仲伯有改过自新,也在救人,那他究竟还算不算恶人?这仇,还该不该报?横刀心中乱成一团。
横刀低头看着张子木,又想起三十年前在破庙的场景。三十年前,高僧为度他而丧命;三十年后,又有人因同样的事丢了性命。他与仲伯,到底差别在哪里?横刀只觉头脑一片混沌,似是有所领悟,却又难以捉摸,仿佛有一丝微光在心头闪过,却又抓不住。
众人听了这惊心动魄的过往,皆没想到仲伯与横刀竟有如此惨痛的经历,是非对错,早己难以说清。
过了半晌,横刀缓缓走向仲伯。陈素素与赵无忧忙上前挡在仲伯身前,仲伯轻声道:“你们都退下吧。”两人不敢违抗,退到一旁。
横刀走到仲伯面前,看着张子木,右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泣声道:“今日让你枉死,是我错了。”他抬头看向仲伯,仲伯也平静地望着他。横刀两颊挂泪,说道:“老家伙,你也老了,我们都老了。”
横刀心结己解,只觉心头豁然开朗,多年的郁结一扫而空。他仰头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感慨这些年被仇恨蒙蔽,虚度了大好光阴。笑声传出,惊起山谷中的飞鸟,扑棱棱地西处乱飞。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或喜或悲,五味杂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