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透明镜律事务所的百叶窗,将宋律师的办公室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细长光带。
从业近二十多载的宋国涛律师,此刻正被一桩棘手的案件折磨得眉头紧锁。
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所遇到过最为突出的困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在德市东部沿海,“宏远化工”这座庞然大物矗立多年。
它高耸的烟囱不断吐出灰黑色烟雾,未经处理的工业废水肆意排放进周边河流。
日复一日,曾经清澈的河水变得污浊不堪,泛起白沫,河面上漂浮着成片的死鱼。沿岸村庄里,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农田,农作物大面积枯死;更令人痛心的是,越来越多的村民患上癌症,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
村民们多次向相关部门反映,可每次都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走投无路之下,他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宋律师身上,集体委托他代理维权,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宋律师接手案件后,便带着团队展开调查取证工作。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重重阻碍。
每当他们前往宏远化工周边采集水样、走访村民,总有不明身份的人员在暗中跟踪,甚至在深夜,有人潜入事务所,妄图销毁关键证据。
而当他们去调取企业排污记录时,拿到的资料存在明显的缺失和篡改痕迹。
宋律师深知,宏远化工背后牵扯着一张庞大而复杂的利益关系网。
企业负责人与当地个别官员、其他关联企业相互勾结,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利益共同体。
如果贸然通过法律途径强硬对抗,不仅案件审理会被无限期拖延,自己和团队成员的人身安全也将受到严重威胁。
但如果不能及时突破取证困境,村民们的合法权益将永远无法得到保障,这起案件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僵局。
就在宋律师一筹莫展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性格单纯、外表毫无威胁性的小助理议文身上。
议文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让人很难将她与“调查取证”这种充满危险的工作联系起来。
宋律师决定冒险一试,安排议文伪装成环保志愿者,以公益调研的名义接近宏远化工内部人员,尝试获取企业真实排污数据、违规操作记录等关键证据。
但宋律师的心里也充满了担忧。
议文虽然在形象上十分符合要求,可她性格单纯,做事总是大大咧咧,真的能胜任这项艰巨而危险的任务吗?
宋律师决定先试探一下议文的态度,激发她的主动性。
议文站在宋律师的书桌前,双手紧紧交叠,手指不安地揉搓着。
办公桌上,红木桌面散落的照片在台灯的照射下格外刺眼:一望无际的枯黑麦田,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病床上挂着吊瓶的老人,眼神中满是绝望;泛着白沫的河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小议,这是李大娘今早的检查报告。”宋律师的声音低沉而沉重,将一张白得刺眼的纸张推到议文面前。
确诊栏里“肺癌晚期”几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刺痛了议文的眼睛,让她眼眶发烫。
“医生说,再拖下去......唉!”宋律师长长的叹息声中,饱含着无奈与痛心。
议文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报告,纸角在掌心被揉出深深的褶皱。
上周李大娘颤抖着往她兜里塞煮鸡蛋的场景,此刻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爱:“丫头,这是最后一茬没被污染的鸡下的。”
这一刻,愤怒的火焰在议文心中熊熊燃烧。
这些黑心厂家,为了一己私利,竟然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连最基本的生存都要剥夺!
“我去。”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连议文自己都愣住了。
宋律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在审视一件精密仪器:“你去?宏远的排污口装了三层防护,上次环保局的人都没能靠近。你能行?”
“可总得有人去。”议文抬起头,窗外的霓虹透过雾霾映在她脸上,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您说过,证据链里最缺的就是首接排污记录。”
她摸到口袋里母亲给的护身符,红绳己经起毛,那是母亲用粗糙的手一针一线编的,此刻却像一团火,温暖着她的心,也给予她无尽的勇气。
“必须有人马上去,那些乡亲等不起了。”议文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想好了?!”宋律师面无表情地问道。
“嗯!”议文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
宋律师沉默良久,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议文,随后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黑色密码箱。
箱内整齐排列着当时最尖端的暗访设备:一台小巧的数码摄像机,配备着微型广角镜头,能清晰记录下任何细节;一支钢笔式录音笔,便于在不经意间收集关键对话。
宋律师的手指重重叩在桌面上,神情严肃:“你真的要去,就想办法把这些设备带进去,到时候会用得上的。但要记住一句话:活着回来比证据更重要。”
“嗯!”议文点了点头,接过设备时,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仿佛也在提醒着她任务的艰巨与危险。
窗外,不知是哪个店铺门前燃起了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犹如一道炸响的惊雷。
议文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令人作呕的画面:雨幕中,宏远化工高耸的烟囱正吞吐着灰黑色烟雾,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巨兽。
她捏紧护身符,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印记,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撕开这张罪恶的网。
2003年深秋,德市滨海工业区被一层刺鼻的化工气味笼罩着,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污浊不堪。
议文穿着不合身的橘色工装,戴着略显陈旧的防尘口罩,混在宏远化工的夜班工人队伍里,忐忑地走进了这个充满罪恶的地方。
宋律师的叮嘱犹在耳畔:“排污口的核心数据都在中控室,但外围废水池的异常样本同样关键。”
凌晨两点,厂区一片寂静,只有探照灯在浓雾中晕出惨白的光圈,像一双双诡异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西周。
议文握着采样瓶,心跳如鼓,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保安,沿着长满青苔的管道,向废水池挪动。
每走一步,她都感觉像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终于,她来到了废水池边。
腐臭的液体泛着诡异的青绿色,表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死鱼,池边的杂草早己枯萎发黑,一片死寂。
“必须拿到深层水样。”议文咬了咬牙,将采样瓶系在锈迹斑斑的铁钩上,缓缓沉入池底。
随着采样瓶一点点下沉,几个气泡泛上水面。
议文心中一阵兴奋,看来是取样成功了!她赶紧往上拉绳子。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议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本能地想起身躲开,慌乱中,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坐在池边。
沾着废水的手套瞬间泛起白色泡沫,皮肤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滚烫的针刺入 肌肤。
议文挣扎着坐起来,想摘下钩子,藏起瓶子。
但此时,那钩子却牢牢挂在瓶子上。
议文一着急,用嘴叼住小勾,往下拉扯,终于被她扯下了钩子。她赶紧把瓶盖盖上。
接着,又强忍着疼痛,将装满样本的瓶子塞进背包,踉跄着躲进废弃的储物间。
好在,议文的动作够快,没有被来人发现。
摘下手套时,左手己经红肿起泡,剧烈的刺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
但她顾不上处理伤口,见来人走后,议文颤抖着取出相机,对着池边的排污管道和水面上的死鱼快速按下快门。
每一次快门声,都像是在为这罪恶的一切敲响丧钟。
回到出租屋后,议文的左手己经肿得发紫,伤口开始溃烂,钻心的疼痛让她冷汗首冒。
但她强撑着将胶卷藏进饼干盒,又连夜跑到公用电话亭,用颤抖的手拨通了宋律师的电话。
“宋律师,我拿到证据了!”议文的声音紧张而激动,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伤情。
挂电话时,她的额头烫得惊人,眼前阵阵发黑。
议文扶着公用电话亭冰凉的金属支架,试图稳住摇晃的身体。
左手的伤口传来的疼痛愈发剧烈,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噬溃烂的皮肉。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电话按键上,在昏黄的路灯下晕开深色水痕。
她强撑着往出租屋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经过巷口的垃圾箱时,一阵刺鼻的腐臭味突然让她胃部翻涌,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只有带着血丝的酸水。
意识渐渐模糊前,议文摸到口袋里母亲给的护身符,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写着“宏远...证据...胶卷...”的纸条塞进掌心,随后重重栽倒在潮湿的水泥地上。
在黑暗彻底将她吞噬之前,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让宏远化工受到应有的惩罚,还乡亲们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