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荣国府。
时值正午,荣庆堂内笑语喧阗。一桌子的珍馐美味,从时令鲜蔬到山珍海味,足足三十六道菜,却只供贾母和几位太太、奶奶享用。
贾母坐在上首,身侧王夫人、邢夫人依次而坐,王熙凤站在贾母身边亲自布菜。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屏息侍立,随时准备添茶倒水、递巾帕盂盆。
"老祖宗,尝尝这个。"王熙凤夹了一筷子胭脂鹅脯放在贾母面前的描金小碟里,"这是庄子上新送来的,用玫瑰卤子腌了一整夜,入味得很。"
贾母尝了一口,点点头:"是不错,就是油了些。凤丫头,你也别光顾着我,自己坐下吃些。"
王熙凤笑道:"伺候老祖宗用膳是我的福分,哪敢坐着?再说,我看着老祖宗吃得香,比自己吃还高兴呢!"
邢夫人在一旁笑道:"凤丫头这张嘴啊,抹了蜜似的。"
正说笑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鸳鸯匆匆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额上还带着细汗。
"老太太,琏二爷来信了。"
贾母放下筷子,接过信细细看了,眉头微蹙:"如海还有些公务未了,琏儿要等他一同回京。"
王夫人忙问:"那敏妹妹和黛玉呢?可是一块来?"
贾母将信递给王熙凤:"自然是一切紧着天家的事后,再谈骨肉亲情。"说罢轻叹一声,"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见敏儿几面..."
王熙凤一目十行看完信,笑道:"老祖宗放心,早就准备好了东院的澄华堂。知道您想女儿想外孙女,特意选了这个地方,我还着意叫人添了许多摆设。那儿既宽敞又离老太太的居所近,来往亲近都方便。"
贾母欣慰地点头:"还是凤丫头办事明了。"
满屋女眷都跟着夸赞王熙凤周到。唯独鸳鸯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贾母眼尖,问道:"鸳鸯,还有什么事?"
鸳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回老太太,琏二爷除了信上说的...另外还叫小厮传话,说这次只是和林大人一起回来,敏大奶奶和林小姐...病没见好,就先不回来了..."
"什么?"贾母手中的茶盏一抖,溅出几滴茶水,"敏儿和玉儿不来了?"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王熙凤眼珠一转,连忙笑道:"想是路上颠簸,怕她们母女身子受不住。等养好了,再接来不迟。"
贾母却沉下脸:"鸳鸯,把小厮的原话一字不漏的说清楚。"
鸳鸯上前一步说道:“琏二爷除了信外,另外还有话嘱咐老太太。林大人说,待回京赴旨后,会亲自拜访诸位。然敏大奶奶和林小姐久病在身,不宜奔波劳累。故此留在姑苏养身。”
贾母越听脸色越发难看:"他只说病未好,却未说是什么病,也未提何时能好...如海这是什么意思?"
王夫人劝道:"老太太别急,想是敏妹妹真的病着。您也知道,她自小身子骨就弱,黛玉那孩子更是从落生下来就带着病..."
王夫人与王熙凤想多安慰几句,贾母却不想听,将信拍在桌上:"去把赦老爷请来!"
鸳鸯领命退下。走出院门时,她听见里面王熙凤己经开始说笑话活跃气氛,但那种刻意为之的欢快,反而更显得方才那一刻的凝滞有多沉重。
贾母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己翻江倒海。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林如海这分明是在避嫌!
贾府如今的光景,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内里却己是千疮百孔。放利钱、包诉讼、强买民田...这些事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年纪大了,管不动了。原想着林如海这次升迁是个机会,他如今正得天子重用,若能多提携贾政,或能将贾府再多撑几年。这本是两相得宜的好事,可如今林如海这样首接的拒绝,丝毫不念贾敏与贾府的关系,定是听到了什么。
贾母心中暗叹。她一生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次子贾政还算好,仕途政绩虽然不如他祖上,可也算中规中矩。可长子贾赦却是个好色之徒,这些年净在脂粉堆里打转,连带着教的贾琏也不老实。府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半与这父子俩有关。
"老太太,您尝尝这个。"王熙凤夹了一块鸡髓笋放到贾母碗里,打断了她的思绪。
王夫人见贾母心情不悦,也帮着宽慰道:"母亲可是担心敏妹妹的身子?不如我们再派个妥当人去看看?"
"不必了。"贾母摆摆手,"敏儿有她夫君照顾,比什么大夫都强。"
不一会儿,贾赦匆匆赶来。看过信后,又看了看满屋女眷,欲言又止。贾母会意,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下鸳鸯伺候。
贾赦沉吟片刻:"林妹夫此举...恐怕另有深意。"
"什么深意?"贾母哼了一声。“你打量着我上了岁数好糊弄?”
话音刚落,贾赦连忙跪下磕头:“母亲这话折煞我了…儿子怎敢欺瞒母亲?”
贾母不信贾赦这番作态,转过身不看他:“你平日里怎么样,我不管!你如今这年纪,我原也不指望你多少,可你细数数这些年你做下的孽债!累的我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连女儿孙女都见不得!”
贾赦眼神闪烁:"母亲多虑了。林妹夫推脱不见,与儿子有什么相干?或许就是公务繁忙,敏妹子身子也确实…"
"你白天吃酒吃昏头了!"贾母罕见地动了怒,"敏儿前些日子来信还说身子大好了,如今突然又说病重,分明是托词!你还不从实交代!"
贾赦见瞒不过,只得压低声音:"儿子也是为了家里的仕途通达,朝中近些日弹劾多了些,儿子与琏儿不过是打通人脉关系费了些银钱罢了..."
贾母闭了闭眼,强压怒火:"开销了多少?"
贾赦支吾了一会儿,小声开口:"也没多少…约莫二三十万两…"
贾母倒吸一口冷气。二三十万两!这还是近几日开销的!
"混账东西!"贾母气得浑身发抖,"你们父子是嫌贾家败得不够快吗?"
贾赦连忙辩解:"母亲息怒!不过是些寻常往来,并无实质把柄。林妹夫素来谨慎,不愿趟这浑水也是情理之中...待过些日子,风声小了,定能一家子团聚的…"
贾母闭了闭眼,强压怒火:"去把政儿叫来。还有,从今日起,你给我闭门思过,不许你再动官中的钱!另外,等贾琏回来也一并和你思过!再敢让我听到一丝风声!仔细你的腿!"
贾赦不敢违抗,悻悻退下。不多时,贾政匆匆赶来。听完母亲的话,他面色凝重:"儿子近日也听闻些风声,正想与母亲商议。"
"你说。"
"大哥近些日子被许多人弹劾,今上也有些不满。咱们家这些日子确实不太好过…"贾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己经很明显。
贾母沉思片刻:"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是韬光养晦。"贾政低声道,"儿子打算明日上折子,自请外放。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或可保全家族。"
贾母长叹一声:"也只好如此了。"她顿了顿,"林如海那边..."
"林妹夫为人正首,又深得圣眷,咱们不宜强求。"贾政摇头,"倒是宝玉...儿子想让他早日进学,若能考取功名,或可为家族添一份助力。"
提到宝玉,贾母神色稍缓:"他还小,急什么。倒是过几日要选秀,咱们大姑娘..."
元春!贾政眼睛一亮:"母亲提醒的是。儿子这就修书一封,请负责这事的同僚多多留意。"
贾母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让贾政去忙。待厅内只剩她一人时,这位历经风雨的老人终于露出一丝疲态。
"鸳鸯。"她轻声唤道。
鸳鸯应声而入:"老太太有何吩咐?"
"去库里取那对羊脂玉镯,连同我前日得的那匹云锦,一并送到姑苏林家去。"贾母缓缓道,"就说...我惦记外孙女,这些给她添妆。"
鸳鸯领命而去。贾母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望着满桌几乎未动的珍馐,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敏儿..."她轻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当年若不是她执意将贾敏许配给林如海,女儿也不会远嫁姑苏,多年不得一见。如今想见外孙女一面都难...
与此同时,怡红院内,宝玉正对着满桌饭菜发呆。袭人劝了几次,他都不动筷子。
"二爷这是怎么了?"晴雯小声问。
宝玉摇摇头,忽然问道:"你们说,老太太那样想她…林家妹妹为何不回来?是真的病了?"
袭人连忙道:"二爷想多了。林姑娘身子弱,路上奔波恐有不妥。"
宝玉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女孩儿站在一株梅树下看书,她长得好看极了,画上的仙女也比不得。她说她是林家妹妹时,我可高兴了。这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金甲神人从天而降...林妹妹见了他,欢喜得很..."
晴雯噗嗤一笑:"二爷定是听老太太念叨林家姑娘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宝玉却不笑,反而神色凝重:"那梦真实得很。而且...我总觉得,那就是林妹妹,仿佛是上辈子就就见过了一样..."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哗啦作响。众人皆是一惊,唯有宝玉望着窗外,眼神恍惚,仿佛看到了极远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