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穿过纱窗,在褪色的蓝布桌布上投下蛛网般的光斑。
陈诺盯着手机屏幕,通话记录里"XX市第一看守所"的号码被按得发亮,最后一次通话的时间显示是十分钟前——"案件未审结,暂停家属探视"的机械女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攥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厨房传来老旧冰箱的嗡鸣,墙角那盆母亲养的绿萝蔫头耷脑,叶片边缘蜷成焦黄的卷儿。茶几上摆着半凉的小米粥,是她今早煮的,父亲最爱喝的那种,米油熬得浓稠,此刻却凝出层白膜。
"咚"的一声,陈诺的膝盖磕在餐桌腿上。她弯腰去捡滚到桌底的日记本残页,指尖触到冰凉的地砖,突然想起三天前父亲被押上警车时的眼神——不是慌乱,不是委屈,反而像是松了口气,甚至冲她扯了扯嘴角。
那时她追着警车跑,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来,父亲隔着车窗口型分明在说:"别怕。"
可现在他突然自首,还说出"我杀妻,但你们敢抓孙九爷吗"这种话,像根刺扎在陈诺心口。
她翻出父亲的旧工牌,塑料壳子磨得发亮,照片里的陈山穿着蓝灰色工装,领口洗得发白,笑得很憨。这是他在印刷厂干了十二年的证明,每天早晨六点出门,晚上九点回家,裤脚总沾着油墨点子。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主动认罪的"凶手"?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李警官发来的消息:"下午三点局里有案情通报会,方便的话来一趟?"
陈诺盯着屏幕,指甲掐进掌心。她抓起外套冲出门,楼道里飘着邻居家的糖醋排骨香,张阿姨端着碗从厨房探出头,见是她,嘴张了张又闭上,只把碗往怀里拢了拢。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照见墙皮脱落的地方写着"杀人犯滚出小区",红漆己经斑驳,像块烂疮。看守所铁门比陈诺想象中更高,青灰色的墙沿插着铁丝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她站在传达室窗口前,把身份证和户口本往玻璃上贴:"我是陈山的女儿,陈诺,我要见他。"
穿制服的保安扫了眼证件,又看了看她:"不是说了吗?未结案嫌疑人暂停探视。"
"我就说两句话,就两句话!"陈诺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是我爸,我…...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是不是被人逼的?是不是受了伤?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哽得她眼眶发酸。
保安的表情软了软,伸手敲了敲窗口:"小姑娘,我理解你着急。但规矩就是规矩,等案子到了审查起诉阶段,自然能申请。"
他指了指墙上的公告栏,"你看,上周刚出的新规定。"陈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公告纸角被风吹得掀起,"关于规范刑事案件侦查阶段家属探视的通知"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疼。
她后退两步,仰头望着铁门上方的监控摄像头,忽然扯开嗓子喊:"爸!我是诺诺!你听见了吗?我在外面!"
回声撞在墙上,惊飞了几只麻雀。铁门内传来模糊的脚步声,有穿制服的人往这边看了一眼,又匆匆走开。
陈诺的喊声卡在喉咙里,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她摸出手机对着铁门拍了张照片,镜头里自己的影子歪歪扭扭,眼尾还挂着没掉下来的泪。
"陈诺?"熟悉的声音让她猛地转身。李警官穿着便衣站在台阶下,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露出半盒绿豆糕的包装。
"我猜你可能来这儿了。"他走过来,把塑料袋递给她,"你妈以前总说你爱吃老福记的绿豆糕,路过买了点。"
陈诺接过袋子,绿豆糕的甜香混着泪水的咸,涌进鼻腔。她吸了吸鼻子:"李叔,我爸…...他是不是…..."
"进去说。"李警官指了指停在路边的警车,"局里给我批了半小时,跟你聊聊案情。"
警车里开着空调,陈诺咬着绿豆糕,碎屑掉在警服裤腿上。李警官翻着手机里的照片:"今早提审陈山,他状态比想象中好。问他为什么自首,他只说'替该坐牢的人腾位置'。"
"孙九爷是谁?"陈诺攥紧塑料袋,"他提的那个名字。"李警官调出一份档案,屏幕上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寸头,左眉骨有道刀疤,照片右下角写着"孙强,绰号九爷"。
"涉黑前科,开着几家KTV和洗浴中心,表面上合法经营,底下搞非法拘禁、组织卖淫。我们盯他三年了,就是缺硬证据。"
"我妈…...跟他有关系?"陈诺想起日记里的"钻石矿=会所",喉咙发紧。
李警官点点头:"时薇失踪前三个月,频繁出现在孙九爷旗下'金钻俱乐部'附近。监控显示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俱乐部后门,之后再没回过家。"
他顿了顿,"陈山自首前,我们查到孙九爷的账户有笔二十万的转账,收款人是.…..陈山的初中同学,现在在看守所当协警。"
陈诺的手一抖,绿豆糕掉在地上。"您是说..….我爸被威胁了?"
"还不确定。"李警官按下手机电源键,屏幕暗下去,映出陈诺苍白的脸,"但陈山在笔录里反复强调,'时薇的伤不是我弄的'。结合法医报告,死者身上的淤青、刀伤有新旧叠加,确实不像是一人所为。"
警车外,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水幕在阳光下折射出淡虹。陈诺望着那道虹,想起父亲常说的话:"诺诺,再阴的天,雨停了总会出太阳。"可现在雨没停,太阳也没出来,只有更浓的云压过来。
"能让我看看提审录像吗?"她突然说。
李警官摇头:"侦查阶段不能外泄。"
"那..….我能帮你们找证据吗?"陈诺抓住他的袖子,"我妈日记里的'窗外的痣是阿山',可能是指她藏东西的地方?我家窗外有棵老槐树,树洞里是不是有什么?"
李警官笑了:"今早己经派人去挖了,除了半盒生锈的螺丝,什么都没有。"
他拍拍陈诺的肩,"你爸现在最希望的,是你好好读书,别像他似的在泥里打转。"
陈诺望着车窗外的看守所铁门,阳光把"公正"两个字照得发亮。她想起今早翻父亲旧抽屉时,在最底层找到的相册——三岁时骑在父亲脖子上的照片,十岁生日时父亲举着蛋糕的照片,十六岁开学那天父亲帮她搬行李的照片。每一张里的陈山都在笑,眼角的皱纹像朵绽开的花。
"李叔,"她轻声说,"我爸以前总说,人活一世,要活得明白。现在他不明白,我得替他弄明白。"
李警官没说话,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看守所的铁门在渐渐模糊,陈诺的影子越来越小,却像株被风压弯的草,正慢慢首起腰。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班级群的消息:"陈诺,明天数学月考,你要请假吗?"
她盯着屏幕,突然想起父亲昨天凌晨发来的短信——"诺诺,好好吃饭,别耽误学习"。
她按下回复键:"不请假。"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掀起她的刘海。陈诺摸了摸口袋里的日记残页,焦黑的字迹在指腹下凹凸不平。她知道,有些答案藏在更深的地方,需要更用力地挖。就像河道里的浮尸,总得沉到淤泥最深处,才能等到被打捞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