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当顾念深再次见到林晞微时,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曾经像瓷娃娃一样脆弱、像困兽一样狂躁的女孩,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花园的草坪上,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她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连衣裙,膝上,还摊着一本翻开的书。
虽然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动作也还有些迟缓,但她的眼神,己经不再是昨日的空洞。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有了光。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清澈而宁静。
看到顾念深走过来,她缓缓地抬起头,冲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有些羞涩的微笑。
“顾……医生。”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
这一笑,仿佛让整个花园的花,都瞬间失去了颜色。
“感觉怎么样?”顾念深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声音温和。
“很好。”林晞微轻声回答,“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现在,终于醒了。”她顿了顿,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顾念深,“谢谢你。”
这句“谢谢”,比林松岫那句“大恩不言谢”,更让顾念深感到动容。
“你的身体,就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植物。根虽然保住了,但枝叶还需要时间,慢慢恢复生机。”顾念深看着她,叮嘱道,“我为你开一个食疗的方子,以调养脾胃、滋养气血为主。记住,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神补。”
“神补?”林晞微有些不解。
“就是心情。”顾念深笑了笑,“多笑一笑,比吃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林晞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就在这时,林松岫和唐镜如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女儿能和顾念深正常交流,林松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而唐镜如的眼神,则更加复杂。她看着眼前这和谐的一幕,心中那种被颠覆的感觉,愈发强烈。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过去所信奉的、那种将人视作一堆器官和数据的“生物医学模式”,在面对像林晞微这样身心俱疲的病人时,是多么的苍白和局限。
“顾医生,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林松岫现在对顾念深,己经是言听计从。
顾念深沉吟了片刻,站起身,目光投向了远方城市的轮廓。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缓缓说道,“晞微小姐的病,起于‘环境’。想要彻底根治,不让它复发,就必须从源头上,解决这个问题。”
“源头?”林松岫愣了一下,“你是说……我家那栋宅子?”
“不止是您的宅子。”顾念深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而是那座宅子所代表的,一整套生活和工作方式。”
他转过头,看着林松岫,一字一句地问道:“林董,我听说,您名下的‘林氏集团’,是国内最顶级的商业地产开发商。您所开发的‘林氏中心’系列写字楼,以其‘24小时不夜城’的设计理念,闻名全国,是吗?”
林松岫的脸上,闪过一丝自豪。“没错。我们的‘林氏中心’,是城市精英的象征。我们为入驻的企业,提供全天候、无差别的办公环境。无论外界是白天还是黑夜,是狂风还是暴雨,在我们的写字楼里,永远都是恒温、恒湿、光线明亮的‘最佳工作状态’。”
这番话,他说得慷慨激昂,充满了成功企业家的自信。
然而,顾念深的脸色,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恒温、恒湿、光线明亮……”他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林董,您有没有想过,您引以为傲的这个‘最佳工作状态’,对人的身体来说,其实是一个……最糟糕的‘反自然状态’?”
“什么意思?”林松岫的眉头,皱了起来。
“意思就是,”顾念深毫不客气地,戳破了那层华丽的窗户纸,“您的‘不夜城’,就是一个巨大的‘光污染’源头!它用永恒不变的人造白光,粗暴地隔绝了人体与自然光周期的一切联系。长期在那种环境下工作的人,他们的生物钟,会和我晞微小姐一样,被一点一点地,彻底摧毁!”
“他们白天会感到疲惫、焦虑、注意力无法集中;晚上会失眠、多梦、甚至神经衰弱。久而久之,各种慢性病,如高血压、糖尿病、甚至癌症的发病率,都会大大增加!”
“您以为,您为那些城市精英,打造的是一座通往成功的殿堂。但实际上,您亲手为他们构建的,是一座用‘光’做成的、慢性自杀的……囚笼!”
顾念深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松岫和唐镜如的心上。
林松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顾念深描述的那些症状——疲惫、焦虑、失眠,正是他自己,以及他公司里那些高管们,最真实的写照!他一首以为,那是成功必须付出的代价,却从未想过,元凶,竟然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那座大楼!
唐镜如更是心头巨震。她猛然想起,近年来,她们医院接诊的心脑血管疾病患者,越来越年轻化。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那些在顶级写字楼里工作的“金领”。她一首将原因归结为“压力大”、“饮食不规律”,却从未从“光环境”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
顾念深,再一次,为她打开了一扇她从未窥见过的大门。
“这……这不可能……”林松岫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的照明系统,用的是全世界最顶级的、模拟自然光的全光谱灯具,还通过了国际最严格的环保认证……”
“认证,是死的。人,是活的。”顾念深打断了他,“再高级的模拟,也终究是模拟。它模仿得了自然光的光谱,却模仿不了自然光在一天之中,从日出到日落的……流动与变化。它缺失的,是‘时间’的维度。”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林松岫,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坚定。
“林董,晞微小姐的病,是天地给您的一个警告。它在提醒您,您所构建的那个商业帝国,虽然看似辉煌,但它的根基,己经脱离了‘道’,脱离了自然的法则。如果您不从根源上做出改变,那么今天倒下的,是您的女儿。明天,可能就是成千上万个,在您的‘不夜城’里耗尽生命的人。也可能……是您自己。”
这番话,像暮鼓晨钟,在林松岫的耳边,久久回响。
他看着不远处,在阳光下安静读书的女儿,又想起了司徒煌昨夜那个充满了贪婪和算计的电话。
他忽然明白了。
司徒煌那样的人,想要的是“术”,是能被标价和垄断的“秘方”。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想改变的,却是“道”,是这个看似繁华、实则病态的……世界。
两者的格局,高下立判。
林松岫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半生的骄傲与固执,都一同吐出。
他抬起头,看着顾念深,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毫无保留的……敬佩。
“顾医生,你说得对。”
“这个世界,病了。”
“而我,就是那个最大的……病源之一。”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