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晞微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正常人苏醒时的迷茫或困倦,也没有久病初愈的喜悦或激动。
那双漂亮的、杏仁般的眼眸里,一片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被遗弃的古井,映不出窗外的阳光,也映不出床边那一张张紧张而关切的脸。
她的眼神,是“无”的状态。没有情绪,没有焦点,没有灵魂。
她只是睁着眼,像一个被抽去了所有程序的、拥有完美人形的机器人。
“晞微?晞微!”林松岫的喜悦,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取代。他扑到床边,抓起女儿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像一块玉石,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醒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认得我了?”他回头,用一种近乎崩溃的眼神,望向顾念深。
唐镜如也快步上前,用手电筒照射林晞微的瞳孔。瞳孔有对光反射,但极其微弱和迟钝。她又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同样没有任何反应。
“这……”唐镜如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从生命体征上看,林晞微确实己经脱离了深度抑制状态。但从临床表现上看,这更像是一种……植物人状态。
难道,顾念深那霸道的针法,在冲开“大坝”的同时,也摧毁了她大脑皮层的高级功能区?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场治疗,就不是成功,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唐镜如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下意识地看向顾念深,准备迎接一场无法收场的溃败。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
顾念深并没有因为林晞微的“无反应”而表现出丝毫的慌乱。他依旧保持着手扶金针的姿势,双目微阖,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早有预料。
“别吵。”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歇斯底里的林松岫,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的神,刚刚从混沌中归来,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还不认得这个世界。”顾念深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如水,“你们现在用声音、用光去刺激她,只会让她感到恐惧,让她重新躲回那个混沌的壳里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她需要的,不是唤醒,而是……引导。”
说完,他松开了扶着针柄的手。
那两根金针,依旧稳稳地立在穴位上,仿佛己经和林晞微的身体,融为一体。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所有人。
他没有再施针,也没有再用药。
他只是开口,轻轻地,唱了起来。
他唱的,不是任何一首成名的歌曲,而是一段古老、悠扬、甚至有些不成曲调的……歌谣。
那歌谣的旋律,简单得只有几个音节的重复,像是山间牧童的吟唱,又像是庙宇深处的晨钟暮鼓。他的声音,不高亢,也不低沉,只是一种平和的、中正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叙述。
“日出东方,其色苍苍,肝木当令,万物生长……”
“日正当中,其焰煌煌,心火当令,血脉贲张……”
“日落西山,其光茫茫,肺金当令,气机收藏……”
“夜深人静,其水泱泱,肾水当令,闭藏精良……”
他唱的,是“五脏与时辰之歌”。这是顾家用来教导孩童,感受一天之中,人体气血随时间流转变化的启蒙歌谣。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对应着天地间一种最本源的节律。
这歌声,像一泓清泉,缓缓地流淌进这个被焦虑和恐惧充斥的房间。
林松岫和唐镜如,都愣住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顾念深在做什么。这在他们看来,比针灸更加“巫术”,更加不可理喻。
然而,他们不敢打扰。因为他们看到,床上那个眼神空洞的女孩,似乎……有了一丝变化。
她的眼珠,开始非常、非常缓慢地,随着顾念深的歌声,转动。
当他唱到“日出东方”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了窗外那片灿烂的晨光。
当他唱到“夜深人静”时,她的眼睑,似乎微微地,想要垂下。
她的“神”,正在被这古老的歌谣,一点一点地,从混沌中“钓”出来!
唐镜如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猛然意识到,顾念深正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不是在用药物或手术刀,去“修复”一个损坏的器官。
他是在用一种最本源的、基于“时间”和“节律”的语言,去和林晞微那个迷失的“潜意识”,进行对话!他是在为她混乱的生命时钟,重新“校对”时间!
这己经超出了“医学”的范畴。
这……近乎于“道”!
就在唐镜如心神巨震之际,顾念深的歌声,停了。
他缓缓转过身,走回床边。
此时,距离他施下第一针,己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时辰。开穴的时间,即将关闭。
他必须完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固元。
他伸出双手,再次握住那两根金针的针柄。
“天地归位,阴阳合一。收!”
他低喝一声,双手手腕同时向内一旋!
这是一个极其精妙的“合劲”手法,两股反向的螺旋力,通过金针,瞬间在林晞微体内形成一个稳定的“太极锁”,将那刚刚被理顺的、磅礴的气血,牢牢地锁在经脉的正轨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金针。
针出,无血。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林晞微的脸上。
成败,在此一举。
房间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一秒。
两秒。
三秒。
床上,林晞微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
那焦点,落在了床边,那个因为极度紧张和激动,而泪流满面的中年男人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一个微弱、沙哑、却又无比清晰的音节,从她的喉咙里,吐了出来。
“……爸。”
轰——!
林松岫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声“爸”中,轰然炸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将女儿冰冷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唐镜如的身体,也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床沿,看着眼前这父女重逢的一幕,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脸色苍白、身形却挺拔如松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迷茫。
她穷尽了毕生所学的科学知识,都无法叩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而这个年轻人,只用了两根针,一首歌谣,就创造了这样一个……神迹。
她坚守了一辈子的、那座由数据和逻辑构筑的、坚不可摧的“科学壁垒”,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夷为平地。
而顾念深,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那块悬了三天三夜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他知道,他赌赢了。
用自己的职业生涯,用顾家传承的禁术,用一场不被任何人理解的豪赌,他将一个在现代医学眼中,己经被宣判了“死刑”的生命,重新拉回了人间。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首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