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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轧钢厂附属制药试验室”的牌子，取代了原先那块简陋的“制剂点”木牌，端端正正地挂在了焕然一新的仓库大门上。红底黄字，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崭新而庄重的光芒。
仓库内部早己天翻地覆。昔日角落里堆放的废旧零件、积满灰尘的杂物消失不见。墙壁刷得雪白，地面铺了平整的水泥，空气中还残留着石灰水和新油漆的混合气味。崭新的木架子上，摆放着刚刚运抵的、还散发着油漆和金属光泽的设备：一台小型的、真正的不锈钢高压灭菌锅，锃亮的锅体反射着窗外的光线；一台手摇离心机安静地立在旁边，虽然依旧是手摇驱动，但精密的转轴和平衡设计，远非丁一和张大姐用废旧马达和轴承自制的那个“土家伙”可比；几套崭新的玻璃器皿——锥形瓶、量筒、烧杯、培养皿——整齐地排列着，晶莹剔透；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蒙着绿色漆皮的恒温培养箱，指示灯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红光。
张大姐穿着崭新的白大褂，戴着崭新的白帽子，激动得手足无措。她小心翼翼地摸摸灭菌锅冰凉的锅体，又轻轻抚过离心机光滑的机身，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的老天爷……这……这都是咱的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丁大夫，你掐我一下……这，这比咱医务室看着都像样了！”
丁一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一切，胸口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短短几天，从查封停职、前途未卜的“待罪之身”，到执掌拥有正规设备和部级支持的试验室负责人；从在破败角落里偷偷摸摸的“土法炼钢”，到如今名正言顺、资源保障的“正规军”……这巨大的转变，如同坐过山车，快得让人眩晕，也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是梦。这是他用娄董事那条从鬼门关硬拽回来的命，用自己那份在绝境中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知识，更用那份简陋得近乎可笑、却又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土霉素，赌来的！拼来的！赢来的！
他走到崭新的、铺着白色瓷砖的操作台前。台面中央，安静地放着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旧搪瓷缸子，旁边是那个同样饱经沧桑却依旧崭新的红双喜暖水瓶。这熟悉的物件，像两个固执的锚点，连接着过去那段艰难却充满热忱的岁月。他拔掉暖水瓶的软木塞，滚烫清澈的开水注入缸子，白色的蒸汽欢快地升腾而起，氤氲了他的视线。
这一次，暖水瓶是满的，水是开的，水是清澈甘甜的，再没有一丝铁锈的腥涩。
丁一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缸子，走到新安装的明亮玻璃窗前。窗外，不再是维修车间破败的墙角和一地狼藉，视野豁然开朗。远处，轧钢厂标志性的高炉矗立，烟囱向湛蓝的天空吐着淡白的烟云，机器的轰鸣声仿佛都带着一种新生的、澎湃的力量，一声声敲击在心上。
他低下头，吹开浮动的热气，喝了一大口热水。水温滚烫，带着新设备的金属气息，也带着一种拨云见日、海阔天空的酣畅淋漓。这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似乎也熨平了连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末梢。
风暴，似乎真的暂时平息了。
许大茂因盗窃、诬告陷害等罪名锒铛入狱，厂区关于他的议论迅速被新的热点取代。
李副厂长被杨厂长以“工作严重失察，管理存在重大疏漏”为由，宣布停职反省，接受厂党委和上级的进一步审查。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彻底边缘化的前奏，李副厂长头顶悬着的那把“严肃追查”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制药试验室正式挂牌，资源到位，名正言顺。周科长的五点指示如同尚方宝剑，为丁一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娄董事在区医院经过全力抢救，终于脱离了危险期，转入特护病房进行观察治疗。娄家的愁云惨雾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压在丁一肩上的巨石，仿佛卸下了大半。
然而，丁一的目光却并未长久地停留在眼前的安宁和这片刻的轻松上。他透过蒸腾的水汽和明亮的玻璃窗，望向更远的天际线。那里，时代的风云依旧在无声地汇聚、翻滚，更大的浪潮或许正在地平线以下酝酿、蓄势。平静的海面下，往往暗流汹涌。
制药试验室的挂牌，仅仅是一个起点，一个被赋予了更高期望和更大责任的起点。
土霉素的改良与量产，是横亘在眼前的第一座必须攀越的高山。如何利用现有设备提升纯度？如何建立严格的质量控制和安全性评估体系？如何解决大规模发酵的工艺稳定性和染菌问题？每一个环节都是未知的挑战。
而工人的健康保障体系，更需要在这新的起点上加速构建。基础的抗菌药物只是第一步，常见病的预防、外伤的规范处理、健康档案的建立……太多的事情需要规划，需要落实。
还有……娄小娥那双含泪的、盛满了感激、惊惶和某种难以言喻情愫的眼眸，以及自己那句在巨大压力下脱口而出的、沉重的“奉陪到底”……这份承诺，又将如何安放？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平息。
丁一放下手中温热的搪瓷缸子，缸壁上“为人民服务”几个鲜红的毛体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他转身，目光坚定地投向实验室中央那个崭新的、泛着冷冽银光的不锈钢发酵罐。他走过去，伸出手指，缓缓抚过那冰凉的、光滑的金属外壳。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而真实。
“土霉素……”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而崭新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新起点……”
“新挑战。”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充满斗志的、近乎锐利的弧度。眼中短暂的松弛和感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专注和跃跃欲试的锋芒。
“这盘棋……”他仿佛对着无形的对手，也对着自己宣告。
“中盘搏杀，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