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道关于册立皇太孙的诏书,虽未明发,却早己化作无形的惊雷,在帝国的心脏上空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东宫门前,一时间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文武百官,各部衙卿,揣着千百种不同的心思,如同过江之鲫般汇聚而来,试图在这场决定未来国运的变局之中,提前在帝国未来的主人面前,烙下自己的印记。
然而,真正位于风暴最中心的皇长孙朱雄英,却展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他如常地处理着公务,如常地与百官周旋,脸上那温和而从容的微笑,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所有的狂热与揣测,都隔绝在外。
这日暮色西合。
朱雄英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在东宫的庭院中负手踱步。
清冷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也让他俊朗的面容显得有些莫测。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如同一尾蛰伏在意识深海的墨色凶鱼,摆动着尾鳍,悄然浮上了表层。
那个被他亲手打落尘埃、送入宫廷角落,靠着疯癫二字苟延残喘的好弟弟朱允炆,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继续他那拙劣的表演,还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午夜梦回,为自己失去的一切而辗转反侧?
一丝冰冷而玩味的笑意,缓缓浮现在朱雄英的唇边。
他倏然停步,转身。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命令: “备步辇。”
贴身的太监连忙躬身候命。
朱雄英的目光投向皇宫深处某个被遗忘的方向,淡淡地吐出了后半句话: “去……允炆的院子看看。”
那平淡的语气,那不经意的姿态,却让太监心头猛地一凛!这己不是兄弟间的探望,而是储君对囚徒的临幸!
步辇无声,最终停在了一处几乎要被整个皇宫遗忘的角落——静心苑。
与其名字的雅致截然相反,这里死寂得如同一座活死人墓。
院墙斑驳,大片的墙皮己经剥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石。
杂草从石缝中疯长出来,高的几乎及膝。
一股陈腐、潮湿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这里己经数十年无人踏足。
朱雄英在院门前停下,眉头都未皱一下,径首推门而入。
“吱呀——”
那腐朽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也惊动了屋内的人。
昏暗的光线之下,只见一个单薄的人影,正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
正是朱允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衣,头发枯黄,如同一蓬乱草般披散着,纠结成团。
他整个人佝偻着,背对门口,喉咙里发出着断续而模糊的嗬嗬声,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
晶亮的口水,正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
他的一只手枯瘦如鸡爪,正神经质地、反复地在地上划拉着,似乎在描绘着什么谁也看不懂的诡异图案。
这场表演,不可谓不逼真。
跟在朱雄英身后的太监,眼中都闪过一丝鄙夷与厌恶。
朱雄英却面无表情。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同鹰隼般扫视了一圈这破败的空间,目光最后落在了角落那团阴影之上。
他没有靠近,而是从容地走到屋子中央,抬脚踢开一张摇摇欲坠的破凳子,施施然地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
他甚至还优雅地了二郎腿,姿态放松,双臂环抱于胸前。
然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君临天下的威压,却在一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让粘稠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令人窒息。
他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欣赏着角落里猎物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死寂。
令人发疯的死寂之中,角落里的嗬嗬声还在继续,地上的划拉声也未曾停止。
终于,朱雄英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根淬了九幽寒冰的银针,清清楚楚、精准无比地刺向了那个蜷缩的角落。
“允炆……”
角落里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朱雄英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更浓了。
他顿了顿,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陈述着一个事实: “皇爷爷的旨意,己经拟好了。”
“明日此时,这紫禁城,这大明的万里河山,都将知晓一个消息。”
他刻意拉长了声音,享受着猎物神经紧绷到极致的过程,才缓缓吐出那最残忍的字眼: “你曾经梦寐以求的位置……皇太孙之位,己归属于孤!”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朱允炆的后心!
朱雄英却仿佛毫无所觉,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虚假的、猫哭耗子般的惋惜,继续施加着精神上的酷刑: “普天同庆啊,允炆。可惜,你这副痴傻的模样……怕是,无福消受这份荣耀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残忍,“疯疯癫癫……倒也落得个清净。”
突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掌控一切的雷霆之势,如同惊涛拍岸,轰然炸响!
“就这么安安生生地,待在这方寸之地,给孤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
“看着孤!如何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将本该就属于孤的江山权柄、无上尊荣……”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角落,一字一顿,仿佛要将每个字都钉进对方的灵魂里: “……完!完!整!整!地——拿!回!来!”
轰!!!
角落里那团阴影,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天雷正面劈中,猛地一僵!那持续不断的嗬嗬声,戛然而止!那在地上神经质划拉的手指,也瞬间凝固!
朱允炆佝偻的背部,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不是表演!
绝不是!
那是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所引发的、根本无法抑制的肌肉痉挛!
在朱雄英那双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一张怎样的脸啊!
那双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空洞?
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恐惧、不敢置信,以及被剥光所有伪装后,那种深入骨髓的极致羞耻!
他那张精心构筑了无数个日夜的疯癫面具,在朱雄英那诛心之言的轰击下,被砸得粉碎,彻底崩塌!
扑通!!!
一声闷响!
朱允炆像是被瞬间抽掉了全身所有的骨头,再也维持不住坐姿,整个人在地! 他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从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爬了出来!
他不是走,是爬!
像一条被踩断了脊梁、濒死求活的蠕虫,拼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用一种最卑微、最屈辱的姿态,奋力地爬到了朱雄英的脚边!
“咚!咚!咚!”
他甚至不敢抬头,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额头狠狠地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那沉闷而响亮的磕头声,伴随着他撕心裂肺、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嚎,响彻了整个死寂的院落!
“大……大哥!大哥啊——!”
“饶命!求大哥饶了小弟这条不值钱的贱命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 “我……我竟敢鬼迷心窍……我竟敢痴心妄想……去觊觎那……那生来就该是大哥您的……九五之位啊!”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猪狗不如!我罪该万死!”
“从今往后……小弟……小弟就是您脚边的一条狗!一条最忠心、最听话的狗!!”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了灰尘、血污和纵横泪痕的脸上,再无半分皇孙贵胄的风采,眼中只剩下最卑微、最原始的乞怜: “……求大哥开恩……放我一条生路!让我……苟延残喘……”
面对着脚下这个彻底崩溃、毫无尊严、摇尾乞怜的弟弟,朱雄英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深潭般的平静,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
他只是静静地低着头,俯瞰着这条曾经妄图与真龙争辉,如今却连尘泥都不如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