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的余温尚未散尽,肃杀之气却己随着曹操铁骑的离去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那株莹白的菌株,在废墟中心静静伫立,伞盖上青金交缠的“伤疤”在晨光中流转着微弱的生命光泽。
荀彧蹲在菌株旁,指尖隔着素帕传来的温热搏动异常清晰,如同两颗在灰烬深处顽强挣扎的心脏。他不敢触碰本体,只小心翼翼地用帕角拂拭着根部沾染的焦灰。就在他收回素帕的瞬间,一点微不可察的、带着青金色泽的粘稠菌丝,如同活物般悄然粘附在了细密的丝线上,随即隐没于帕中,不留痕迹。
“文若先生。”华佗颤巍巍地走近,老脸上惊魂未定,看着那菌株如同看着择人而噬的妖物,“此物凶戾之气内蕴,生机中带着死煞绝非祥瑞啊。主公这是……”
“住口。”荀彧猛地站起身,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迅速将那块沾染了菌丝的素帕叠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主公的话你没听见?十日,十日之内,此物若有异动,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他环顾西周,曹操虽走,但远处仍有影影绰绰的甲士身影,显然是留下监视的眼线。
华佗被他眼中的厉色慑住,嗫嚅着不敢再言,只是看着那白菌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听着,”荀彧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立刻回你的药庐,封锁门户,任何人不得擅入,就说奉孝遗物需整理,你要斋戒焚香为其祈福!这十日,你就在里面待着,研读你所有关于奇症、毒物、乃至巫蛊的典籍。”
“巫蛊?”华佗吓得几乎跳起来。
“闭嘴。”荀彧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老神医痛哼出声,“想活命就照做,此物关乎你我性命,更关乎……”他目光扫过那株白菌,喉结滚动了一下,“更关乎奉孝和林薇是否真有一线生机,你毕生所学,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他将那块紧攥的素帕,不容分说地塞进华佗颤抖的手中:“此帕收好!若有所察,立刻密报于我!记住,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不能放过。”
华佗只觉得手中素帕如有千斤重,又似握着毒蛇,汗如雨下,却只能用力点头。
“去吧,立刻。”荀彧松开手,目光锐利地扫向远处监视的甲士方向。
华佗不敢再耽搁,佝偻着背,将那方素帕死死按在胸口,如同抱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催命符,跌跌撞撞地朝着药庐方向快步离去,背影仓惶。
荀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看向那株白菌,目光复杂难明。奉孝,林薇你们究竟留下了什么?这菌株,是诅咒的延续,还是涅槃的契机?
他唤来两名心腹亲兵,指着废墟沉声道:“以此为中心,十丈为界,用净布围幔围起,不许任何人靠近,对外便说,军师魂灵未安,此地需静待天意。若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诺。”亲兵领命而去。
很快,素白的围幔在焦黑的废墟上拉起,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也隔绝了那株菌株与世界的联系,只留下一个充满未知与恐惧的孤岛。荀彧站在围幔之外,看着那隔绝的空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十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
药庐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浓烈的药味混合着焚烧艾草的烟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华佗枯坐在矮几前,面前摊满了各种发黄发脆的竹简、帛书,甚至还有几卷明显带有巫祝色彩的兽皮图谱。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矮几中央——那块素帕被小心地摊开,中央粘附的那点青金菌丝,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点凝固的,诡异的星芒。
他用最细的银针,最精密的药秤,甚至动用了珍藏的、据说能照见“炁”的西域水晶镜片,试图剖析这点菌丝。然而,所有的尝试都如同石沉大海。
菌丝在银针下毫无反应,不似活物;药秤无法称量其重量,轻如无物;水晶镜片下,也看不到任何想象中的“妖气”或“灵光”,它只是存在着。安静得令人心慌。
“邪物,果然是邪物。”华佗喃喃自语,额上冷汗涔涔。他想起郭嘉臂上蔓延的霉斑,想起林薇吐出的絮状物,想起那焚尽一切的烈焰,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主公的命令,荀彧的托付,自己的性命全都系在这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
就在他精神几近崩溃之际,眼角余光瞥见矮几旁一只陶罐里养着的、因伤口溃烂而奄奄一息的兔子。那是他之前研究林薇“丙柒”药液时剩下的实验体。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华佗的脑海。
他颤抖着拿起银针,小心翼翼地从素帕上挑起那比发丝还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青金菌丝。兔子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毫无生气。
“别怪我,别怪我。”华佗的声音带着哭腔,将那点菌丝轻轻点在了兔子后腿一处深可见骨、流着黄脓的溃烂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虚脱般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死死盯着那只兔子。
时间一点点流逝,药庐内死寂无声。兔子依旧蜷缩着,气息微弱。
“果然无用。”华佗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就在他眼皮阖上的瞬间,那兔子溃烂的伤口边缘,一丝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白光泽,如同初生的月光,悄然晕染开来。那光泽所过之处,翻卷流脓的腐肉边缘,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收敛、干燥。
华佗猛地瞪大双眼,如同见鬼一般扑到陶罐前,呼吸都停滞一瞬。
与此同时,被素白围幔隔绝的废墟中心。
那株莹白的菌株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突然,它伞盖中央那道青金色的“伤疤”纹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菌株底部,一条细如蛛丝、近乎透明的白色菌丝,悄无声息地探出了焦黑的土地。它像拥有自主意识般,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围幔边缘,荀彧之前站立过的地方蜿蜒爬去。它所过之处的焦黑泥土,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的痕迹。
围幔外,一名负责警戒的亲兵正背对着废墟,警惕地扫视着远方。他丝毫没有察觉,一道无形的、带着微弱生机的“线”,正悄然穿透围幔的底部缝隙,无声无息地延伸向营地深处,仿佛在追寻着什么,又仿佛在播撒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