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收据和那份带着宋建国屈辱签名的保证书,如同两块冰冷的盾牌,暂时抵御了辍学的寒流。
但宋家的空气,并未因此回暖,反而在祠堂审判的阴影和宋楠乔日益显露的“獠牙”下,凝成了更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坚冰。
宋建国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虚伪的“清高”面具被彻底剥落、村会计的权威摇摇欲坠后,陷入了更深的阴鸷和怨毒。
他看宋楠乔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厌弃,而是混杂着刻骨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李秀兰则彻底沦为一具惊弓之鸟般的空壳,除了机械地劳作,便是躲在角落,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窥视着家里的一切风吹草动,尤其是那个住在猪圈里的、如同人形冰刃的女儿。
猪圈,这个宋家最污秽的角落,此刻成了宋楠乔运筹帷幄的冰冷堡垒。
背部的旧伤在湿冷中依旧隐隐作痛,如同低鸣的战鼓,提醒着屈辱的过往。
但她毫不在意。她的目光穿透猪圈腐朽的木栏,越过宋建国佝偻怨毒的侧影,牢牢锁定在杂物间那扇虚掩的门上。
深蓝色的账簿。
那是宋建国虚伪贪婪的铁证,也是她撬动分户枷锁的——最后一块砝码。
时间在压抑中无声流逝。冬雪消融,早春料峭的寒意渗入骨髓。
宋楠乔在学堂里沉默得像一块冰,成绩却如同冻土下悄然滋生的新芽,顽强地向上攀爬。
她用近乎自虐的刻苦,将知识化作冰冷的养料,滋养着复仇的根须。
终于,那个冰冷而关键的日子——她的十六岁生日——悄然而至。
没有祝福,没有温饱,只有猪圈里一如既往的馊臭和寒冷。但这个日子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宣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1987年1月1日起施行,但相关户籍政策精神己有雏形)规定:
公民年满十六周岁,有独立生活来源的,可以申请分户。
这是规则赋予她的、挣脱血缘枷锁的第一道缝隙!
时机,成熟了。
宋楠乔没有立刻行动。她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将宋建国逼入谈判死角、无法反抗的契机。
这个机会,很快由宋建国自己亲手奉上。
村里要清查一笔前年的水利补贴款,数额不大,但账目有些模糊。
村长带着会计助理找上门来核对。宋建国在杂物间里翻箱倒柜,额头冒汗,试图找出那份早己被他“处理”掉的原始单据。
他越是慌乱,越是找不到,在村长面前就越发显得可疑和无能。
“宋会计,这账…到底怎么回事?”村长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和怀疑。
祠堂事件后,他对宋建国的信任早己大打折扣。
“村长,您别急!肯定在!肯定在!我再找找…”
宋建国声音发颤,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翻着那个深蓝色的账簿,试图从那些被他涂抹修改得一团糟的记录里找出蛛丝马迹。
那账簿,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惊肉跳!
杂物间门外,宋楠乔像一道无声的影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村长和助理脸上的不耐,落在宋建国因慌乱而扭曲的后背上。就是现在。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杂物间里焦头烂额的三人瞬间安静下来。
宋建国猛地回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宋楠乔,眼中瞬间爆发出怨毒和警告的光:“你杵在这儿干什么?滚出去!”
宋楠乔无视他的咆哮,目光平静地迎上村长疑惑的视线,声音清晰而稳定:
“村长,我记得…前年那笔补贴的签收单,好像…夹在我爹那本《古文观止》里了?上次找东西时,无意中看到过。”
她的话点到即止,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宋建国混乱的思绪!
《古文观止》!签收单残角!上次的教训!
宋建国的脸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拿捏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
那个孽障!她又在威胁他!用他最害怕的东西!
村长和助理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宋建国。
宋建国嘴唇哆嗦着,在村长逼视的目光下,只能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地去翻找那本破书。
果然,在书页深处,他“顺利”地“翻”出了那张被他遗忘(实则是宋楠乔设计)的签收单据残角!
危机暂时解除,但村长离开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在宋建国脸上。
他知道,自己的账本,就像一颗埋在身边的炸弹,而引信,就攥在那个住在猪圈里的魔鬼女儿手里!
夜深人静。猪圈里只有宋楠乔平稳的呼吸声。
杂物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宋建国像一道鬼影般溜了进来。
油灯如豆,将他脸上交织的恐惧、怨毒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般的疯狂映照得狰狞无比。
他走到猪圈门口,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阴影里,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宋楠乔缓缓坐起身,动作因背伤而略显僵硬,但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她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他内心的挣扎。
“账簿…那些旧账…”宋建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仿佛喉咙被扼住,“你…你知道多少?”
“不多。”宋楠乔的声音像冰珠子落在冻土上,“足够让村长和乡里…好好查一查。”
她顿了顿,补充道,“比如…那笔消失的‘损耗’,还有…挪用的助学金。”
宋建国身体猛地一晃,差点站立不稳!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他看着黑暗中女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无力。
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赔钱货”,不知何时己变成了一个手握他致命把柄的、冰冷的复仇者!
“你…你要举报我?”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那要看…爹您怎么选了。”宋楠乔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我今天满十六岁了。”
宋建国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民法通则》有精神,”宋楠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割破夜的寂静,
“年满十六周岁,有独立生活来源的,可以申请分户。”
分户!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铅弹,狠狠射进宋建国的脑海!他瞬间明白了!这个孽障!
她不仅要钱,要书读,她还要彻底斩断和这个家的联系!她要脱离他的掌控!
这比举报他更让他难以接受!这是对他“父权”根基的彻底掘墓!
“你做梦!”宋建国瞬间暴怒,压抑的恐惧化为疯狂的咆哮,他猛地往前一步,扬起手,“小畜生!你敢!老子打死你…”
“打死我?”宋楠乔猛地抬头,眼神冰冷锐利如刀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
“《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
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她的声音如同淬冰的念诵,瞬间冻结了宋建国扬起的巴掌!
“打死我,您正好下去陪表叔作伴。村长和乡里,会很乐意把您这些年账本上的‘损耗’…一起清算干净。”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冰冷的“笑容”。
宋建国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冻住。
他看着女儿那张在昏暗光线下平静得可怕的脸,听着那冰冷刺骨的法条和赤裸裸的威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举报…杀人罪…账本清算…无论哪一条,都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精心维持了一辈子的“体面”和苟且偷生的日子,将被彻底摧毁!
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整个人佝偻下去,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他的破棉袄。
“分…分户…”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充满了屈辱和不甘,“你…你怎么独立?哪来的生活来源?”
这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就不劳爹操心了。”
宋楠乔淡淡道,“您只需要配合我,去村里开分户证明,把户口页给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您的账本…只要您安分守己,自然就是一堆废纸。”
冰冷的交易,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用分户的自由,换取账簿的沉默。
用斩断血缘的枷锁,换取苟延残喘的“体面”。
宋建国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宋楠乔,胸膛剧烈起伏。
许久,许久。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他脸上变幻的、如同走马灯般的复杂情绪——怨毒、恐惧、挣扎、屈辱,最终,全部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个字,抽走了他最后一丝作为“父亲”的尊严。
几天后,在村长复杂而略带忌惮的目光下,在宋建国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配合”下,宋楠乔拿到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分户证明。
粗糙的纸张上,印着鲜红的公章。户主一栏,清晰地印着:宋楠乔。
下面附着属于她自己的、独立的户口页。
没有欢呼,没有眼泪。宋楠乔平静地接过,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纸张和油墨的气息。
她甚至没有多看宋建国一眼,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办事员。
走出村部办公室,早春料峭的风带着残冬的寒意扑面而来。
她站在村口的土坡上,微微仰起头。阳光依旧惨白,但落在她手中的那张分户证明上,却仿佛折射出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光芒。
背上旧伤的疼痛依旧清晰。
猪圈的馊臭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但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她不再是依附于宋建国名下的、那个可以随意打骂丢弃的“附属品”。
她是宋楠乔。
一个独立的、法律意义上的个体。
一个手握规则之刃、刚刚斩断第一道腐朽枷锁的复仇者。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宣告独立的冰冷纸张。
这不是终点。
这只是起点。
是野草挣脱冻土束缚后,向着更广阔、也更残酷的冰原,刺出的第一根真正自由的荆棘!
冻土之上,寒风依旧凛冽。
但独立生长的根须,己然深深扎下。
下一个目标,清晰而冰冷地浮现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祠堂的鬼己伏法,学堂的狼…该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