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岳堡的义冢堂,巨大的空间被沉重的死寂和浓郁的药材苦涩味填满。万尸养魂阵的微光如同垂死萤火,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流淌,勉强映照着三张阴沉木床榻上不形的躯体。林破、黄天罡、陈渡,三双空洞的眼睛依旧茫然地投向黑石穹顶的虚无,仿佛那里有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答案。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如同粘稠的血泥,缓慢而绝望地流逝,带不走一丝一毫的灰败。
林震岳每日都来,通幽境强者的气息沉凝如山,却压不住眼底深处那日益浓重的疲惫与血丝。他看着外孙血肉模糊的眼窝,看着孙子如同破碎陶俑般的身躯,看着陈渡那冰火交织、仅靠玉佩维系生机的残躯,每一次都如同钝刀剜心。林家的资源在飞速消耗,养尸地的核心阴气被强行抽取,甚至影响到了堡内镇压的某些古老存在,引起阵阵不安的低吼。子弟们眼中的希望之火,在日复一日的徒劳中,渐渐黯淡成了麻木的灰烬。
“爷爷…” 林破干裂的嘴唇忽然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空洞的眼神依旧没有焦点,但这细微的动静,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守候在旁的林家子弟和林震岳的注意!
林震岳猛地一步跨到床前,布满老茧的大手悬停在林破血肉模糊的肩头,想触碰又怕惊碎了什么:“破儿?你说什么?”
林破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扫过林震岳焦急的脸,扫过旁边同样残破的黄天罡和陈渡,最后又茫然地投向虚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牵扯到破碎的骨骼和内脏,剧痛让他面容扭曲,但更深的,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涌上来的、无法抑制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悲怆和…荒谬感。
“为什么…” 他破碎的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救我们?” 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如同火山爆发前岩浆翻涌的绝望,“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连…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的声音如同导火索。
旁边,黄天罡那深陷在血痂下的眼窝,似乎也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仅存的、覆盖着焦黑怨念纹路的残破身躯,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没有眼泪,因为眼窝早己干涸,但那颤抖本身,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
陈渡那半边焦炭、半边冰封的身体也微微震动起来。紧贴胸骨的玉佩,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灵魂深处那灭顶的绝望,温润的光芒急促地闪烁了几下。他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无法动弹的、如同废物的身体,又看向散落在一旁、曾经光华流转如今却黯淡如废铁的天虚剑碎片。一种巨大的、被世界彻底抛弃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
“不如…死了…” 陈渡的声音轻如叹息,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仇…报不了…爷爷…找不到…彼岸花…拿不到…舅舅…师叔…救不了…” 他每说一个字,胸骨上的玉佩光芒就黯淡一分,仿佛他求生的意志正在随着话语彻底熄灭。“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有了…” 林破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最后的引线,空洞的眼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痛苦和愤怒,他猛地想撑起身体,却只换来骨骼碎裂的脆响和剧痛的闷哼,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下去。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力量…境界…都没了!像个废物!连…连那个声音是谁…都不知道!儿子?谁的儿子?!我他妈是谁的儿子?!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弄成这样再喊一声?!为什么?!”
压抑了两个月、如同火山般积攒的绝望、痛苦、迷茫、愤怒,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麻木的躯壳,轰然爆发!
林破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
黄天罡残破的身躯剧烈颤抖,无声地宣泄着无边无际的悲怆。
陈渡的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的束缚,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冰晶融化的水痕,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阴沉木上。
他们无法拥抱彼此残破的身躯,只能隔着冰冷的床榻,在绝望的深渊里,发出无声的共鸣。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崩塌,是过往一切努力、信念、目标被碾成齑粉后,留下的巨大虚无。人生的意义,在绝对的无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整个义冢堂,只剩下三人那破碎的呜咽、绝望的嘶吼和泪水滴落的细微声响。林震岳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老泪纵横。林家子弟们无不垂首,心如刀绞。
就在这绝望的悲鸣几乎要将最后一丝生机也彻底吞噬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声,打破了悲怆的旋律!
声音来自黄天罡那断裂的、被随意放置在床榻一角的祖传拳套!
那对沾染着血污、布满裂痕、早己黯淡无光的暗金色拳套,此刻竟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纯粹的金色光芒!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仿佛在回应着主人灵魂深处那撕心裂肺的绝望。
紧接着,那微弱的金光如同水波般流淌、汇聚,在拳套上方尺许的虚空中,缓缓勾勒出一个模糊、透明、却带着无比熟悉气息的轮廓!
白发如雪,面容刚毅,眼神中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慈爱。正是早己逝去的港都黄家老爷子——黄奇!
“孙子…” 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黄奇特有沙哑腔调的声音,如同穿越了时空的阻隔,首接在黄天罡、陈渡、林破的识海深处响起。这声音没有实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抚平了三人灵魂深处那剧烈的动荡。
几乎在黄奇虚影浮现的同时!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带着不屈的余韵,猛地从散落在地上的天虚剑碎片中响起!
最大的一块剑柄残片之上,那些古朴玄奥的符文骤然亮起温润的白色光华!光芒同样流淌汇聚,在碎片上方凝聚成另一个模糊、透明、仙风道骨的身影——武当老天师,张玄陵!
两位早己逝去的长辈虚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充满绝望的义冢堂内!
黄奇那透明的身影,目光扫过黄天罡血肉模糊的眼窝和残破的身躯,眼中闪过一丝沉痛,随即又化作钢铁般的坚韧。他看向张玄陵的虚影,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牛鼻子…好久不见。看来,这几个小崽子,这次是真的遇上死劫了。”
张玄陵的虚影面容平和,眼神深邃如古井,他轻轻颔首,目光扫过陈渡胸前黯淡的玉佩和破碎的身体,又看向旁边茫然痛苦的林破,最终落在那双空洞的眼睛上:“死劫…亦是生门。心死道消,方见真我。”
“哼!” 黄奇那透明的虚影似乎哼了一声,他“看”向黄天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黄家特有的那股子混不吝的痞气和不容置疑的霸道:“孙子!哭个屁!看看你那熊样!老子当年在深水埗码头被洋枪顶着脑门的时候,都没像你这么怂包!路断了?路是走出来的!脚没了?爬!手断了?用牙啃!只要这口气还在,只要这心还没死透!”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黄天罡死寂的识海:“力量?境界?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没了就没了!老子教你的罗汉拳,打的是拳吗?打的是那股子‘顶天立地’的劲儿!打的是‘百死无悔’的意!你的拳意呢?被狗吃了?!道?什么是道?道就是你!你就是道!你心里装着什么,你的拳头就打向哪里!那才是你黄天罡的道!不是他娘的什么执器境破障境!明白吗?!”
“随心…而动…” 张玄陵的虚影接口,声音平和却蕴含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在陈渡和林破混乱的识海。“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道法自然,非外求也,乃内观。汝心即汝道,汝念即汝路。放下执着,方见本真。执着于失去的,便永远困于樊笼。执着于虚妄的境界,便永远看不见脚下的路。道在屎溺,道在残躯,道在你每一息尚存的呼吸之间。”
“随心?随个屁!就是干!” 黄奇虚影瞪眼,随即又看向林破,“还有你小子!哭爹喊娘的!那声‘儿子’怎么了?把你吓尿了?老子告诉你!甭管她是谁!甭管她为什么喊!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姓林!你就是湘西林家的种!你爹林九还在鬼门关那头等着彼岸花救命呢!你爷爷我…呸!林震岳那老小子还在外面急得跳脚呢!你他妈躺在这儿自怨自艾?给老子爬起来!爬不起来就用滚的!滚去弄清楚!是恩是仇,弄清楚了,用你的拳头去问!用你的命去扛!这才是爷们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张玄陵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带着一种超然的智慧,“众生平等,皆在劫中。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急不得,躁不得。心如止水,方能映照万物。身如槁木,亦可待春生。”
两位长辈,一个如烈火,一个似清泉;一个用最粗粝的斥骂点燃心火,一个用最深邃的道藏涤荡尘埃。他们的话语,如同两股截然不同却殊途同源的力量,狠狠冲击着三人那被绝望冰封的灵魂!黄奇那“你就是道”的怒吼,张玄陵那“道法自然”、“冥冥定数”的箴言,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劈开了他们眼前那厚重的、名为“失去”与“无意义”的迷雾!
黄天罡深陷的眼窝下,那早己干涸的神经似乎在微微抽搐。爷爷那混不吝的斥骂,像滚烫的烙铁,烫醒了他麻木的神经。“你就是道…随心而动…” 他破碎的身体里,那沉寂了许久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凶悍和不屈,似乎被强行唤醒了一丝微弱的火星。
陈渡空洞的眼神剧烈波动起来。玉佩上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师父那平和的话语,“放下执着…道在残躯…” 如同清泉,冲刷着他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心田。那冰封的半边身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暖流在试图对抗死寂的寒气。
林破茫然痛苦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挣扎和…一丝不甘!黄奇那句“用你的拳头去问!用你的命去扛!”如同重锤,砸碎了他自怨自艾的囚笼。那一声“儿子”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迷茫和恐惧,而是化作了沉甸甸的、必须去探寻真相的执念!他残破的身躯内,萎靡的尸煞气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就在这三位后辈的识海因长辈残魂的点化而掀起滔天巨浪,空瞳中死灰复燃般亮起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光芒时——
义冢堂那扇沉重的、雕刻着镇尸符文的黑石大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
门外,并非阴沉的落魂谷天色。
而是一片奇异的、仿佛由无数细微星光流转构成的光幕。
光幕如水波般荡漾,一个身影从中缓步走出。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宽大的靛蓝色布袍,袍袖和下摆处用银线绣着繁复而玄奥的星辰轨迹图案,随着他的走动,那些星轨仿佛在缓缓流转。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眼神温润平和,如同蕴藏了万古星空的深邃与智慧。他手中持着一柄看似普通的白羽扇,羽毛洁白如雪,轻轻摇曳间,仿佛有清风徐来,拂散了堂内浓郁的悲怆与药味。
他并未刻意散发气息,但当他踏入义冢堂的瞬间,那原本由万尸养魂阵维持的、带着森然尸煞的阴郁气场,竟如同冰雪消融般,被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包容、仿佛囊括了周天星辰运转的平和气息所取代。连暴躁不安的养尸地深处,都传来几声低沉的、仿佛被安抚下去的嘶吼。
林震岳在看到此人的瞬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戒备,有凝重,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诸葛族长?你…怎么来了?”
诸葛族长!
来人竟是六大古族之一,最为神秘、最为低调,号称“星轨占卜,算尽天机”的诸葛家当代族长——诸葛明!
诸葛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义冢堂内的一片狼藉,扫过那三张阴沉木床榻上残破不堪却眼神己不再完全空洞的三个少年,最后落在林震岳脸上。他微微颔首,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山涧流水,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天机流转,星轨异动。落魂谷怨气冲霄,惊扰了老夫观星。此三子命星黯淡将熄,却又在死寂边缘,迸发一丝‘遁去其一’的变数生机。此劫…非比寻常。林族长,久违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黄天罡、陈渡、林破身上,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随即又化为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哭也哭了,怨也怨了。劫数加身,身魂俱损,境界崩落,此乃定数。”
他轻摇羽扇,语气不急不缓,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寓言:“然,天地如烘炉,众生皆在其中熬炼。今日之废躯,焉知非明日之璞玉?今日之绝境,未必非他日登天之阶。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其轨迹。急不得,也…慢不得。”
他缓步走到三张床榻前,目光依次掠过三人。
在黄天罡那焦黑怨念纹路覆盖的残躯上略作停留。
在陈渡胸骨间那枚温润的玉佩上微微一顿。
最后,落在林破那布满细密裂纹、眼神中带着挣扎与不甘的脸上。
“失去的,未必是枷锁。得到的,也未必是坦途。” 诸葛明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某种天地至理相合,“路在脚下,不在境界高低。道在心中,不在力量强弱。随心,随性,循本心而行,便是正途。急火攻心,反伤己身;缓如止水,亦可载舟。一切…慢慢来即可。”
他的话语,没有黄奇那般烈火烹油的激烈,也不似张玄陵那般清泉涤尘的超然,却如同浩瀚的星空,带着一种包容一切、见证万古的平静与笃定。那“冥冥定数”、“慢慢来”的箴言,如同温润的春雨,无声地渗入三人刚刚被点燃一丝心火、却又充满了迷茫和焦虑的灵魂深处,带来一种奇异的、沉淀的力量。
诸葛明说完,不再多言。他对着林震岳微微颔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眼神剧烈波动、似乎想要挣扎着说什么的三个少年,身影便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缓缓退入那片由星光流转构成的光幕之中。
光幕消散,大门无声关闭。
义冢堂内,再次陷入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黄天罡深陷的眼窝下,那干涸的神经似乎还在微微跳动。爷爷的怒吼(“你就是道!”)、师父的箴言(“道法自然”)、诸葛族长的平和(“慢慢来”)…无数声音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碰撞、回响。他那双早己“失明”的眼窝,无意识地“望”向了自己那双残破的、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触感的断臂方向。
陈渡紧贴着胸骨的玉佩,温润的光芒似乎稳定了一些。他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冰封与焦炭的身体,又看向那堆天虚剑的碎片。师父的话(“放下执着”)、诸葛族长的话(“失去的未必是枷锁”)…让他紧握玉佩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一股微弱到极致、却无比精纯的意念,似乎尝试着去“感受”那冰封区域深处…是否还有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未被冻结的暖流?
林破破碎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但眼中那挣扎与不甘的光芒却更加炽烈!黄奇的斥骂(“爬起来!”)、诸葛族长的点醒(“路在脚下”)…如同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冲撞!那沉寂的尸煞气,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堆,极其微弱地、却无比真实地…“腾”地一下,在他布满裂纹的丹田深处,重新点燃了一缕细小的、暗红色的火苗!
三位老人残魂的点化,如同惊雷炸响,撕开了绝望的夜幕。
诸葛明族长平静的话语,如同星光照路,为迷途的灵魂指明了方向。
道种,己在残躯与空谷中,艰难地…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