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竹林深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只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疯狂摇曳的竹影和脚下泥泞不堪、布满盘根错节的小路。每一次迈步,左腿传来的剧痛都让林耕野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死死咬着牙,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拐杖和吴铮坚实的臂膀上,奋力向前挪动。
身后,李德全家方向传来的打砸声、叫骂声和老伴儿凄厉的哭喊,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快!这边!”老支书的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他熟悉地形,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带路。村干部老赵紧随其后,不时回头焦虑地张望,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捡来的粗树枝当武器。
“他们追上来了!”吴铮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捕捉到竹林边缘晃动的几束强光手电光柱!还有隐隐传来的、凶狠的呼喝声!
刀疤脸那伙人显然发现人从后窗跑了!
“分开走!”吴铮当机立断,声音在风雨中异常清晰,“老支书,你带林主任往北,穿过竹林去废弃的采石场!那边地形复杂,容易藏身!我和老赵往西,引开他们!”
“不行!一起走!”林耕野急道,他知道吴铮这是要拿自己当诱饵!
“带着你跑不快!都得完蛋!”吴铮厉声吼道,不容分说地将怀里那个用油布包裹的账本塞进林耕野怀里,“拿好它!比命重要!”他猛地推了林耕野一把,“走!”
老支书也用力架住林耕野:“林书记,听吴局的!快!”
林耕野看着吴铮和老赵毅然决然冲向另一个方向的背影,喉头哽咽,只能将账本死死抱在胸前,任由老支书半拖半架着,一头扎进更深的、漆黑一片的竹林北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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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常委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上,烟雾缭绕。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二十分。紧急会议己经开了近一个小时,议题只有一个:跨海大桥腐败案及钱正清同志失联事件的处置。
主持会议的省委书记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钱正清的车在盘山公路坠崖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郭达康被双规后态度强硬,拒不交代;林耕野在医院遭遇袭击,下落不明;现在青河镇又爆出鑫岚置业非法圈地、暴力伤人的事件……桩桩件件,都像重磅炸弹,将这个经济大省推向了风口浪尖。
“当务之急,是找到钱正清同志!”省长声音沙哑,带着疲惫和焦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公安、消防、武警,所有能调动的力量都给我撒出去!青岚山就是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出来!”
“青河镇的事情,性质极其恶劣!”省政法委书记拍案而起,“光天化日之下,冒充国家工作人员,暴力冲击民宅,致人死伤!这是严重的刑事犯罪!必须严惩凶手,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我建议,立刻成立专案组,由省公安厅首接指挥,异地用警,彻查鑫岚置业及其背后的保护伞!”
“彻查?怎么查?”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说话的是省政协主席,程国忠多年的老部下。他环视全场,慢条斯理地说:“鑫岚置业的问题,自有法律去审判。但现在舆论汹汹,矛头首指我们的老干部、老领导,甚至捕风捉影,影射到更高层!这种不顾大局、不讲政治、煽动对立情绪的做法,是不是也该管一管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坐在角落、脸色苍白的赵副厅长——这位刚刚被任命暂代省督导室主任工作的副手:“赵厅长,你们督导室的那个林耕野,现在人在哪里?他在青河镇扮演了什么角色?钱正清同志失联前,最后见的就是他!他是不是该对目前混乱的局面负一定责任?”
矛头瞬间转向!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副厅长身上。
赵副厅长额头渗出冷汗,他只是一个谨慎中庸的技术型官员,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林……林耕野同志是去青河镇调研……具体行踪,我们也在核实……”
“核实?”政协主席冷笑一声,“我看是失控吧!一个重伤未愈的干部,擅自行动,搅动地方,引发群体事件!这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钱正清同志失联,是不是也和他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有关?我建议,立刻停止林耕野的一切职务!由省纪委介入调查他在青河镇的行为!”
“对!非常时期,必须采取非常手段!”另一位偏向程系的常委立刻附和,“当务之急是稳定!是消除不良影响!不能让个别干部的鲁莽行为,绑架了全省的大局!”
“稳定?消除影响?”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省纪委书记钱正清的副手、主持省纪委日常工作的副书记周明猛地站起身,他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加密传真,指关节捏得发白:“看看这个!青河镇李德全会计家刚刚发生暴力袭击!李会计老伴儿被打成重伤,生死未卜!行凶者冒充县国土局人员!而就在一个小时前,林耕野和吴铮同志就在李会计家!他们是为了保护关键证据!是为了揭开鑫岚置业非法圈地、侵吞国家扶贫资金的盖子!”
他将传真件狠狠拍在桌子上:“这就是你们要的稳定?!这就是你们要消除的影响?!用暴力掩盖真相,用鲜血粉饰太平?!如果这就是大局,那这大局不要也罢!”
周明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会议室里炸响!那份传真件上,是青河镇派出所第一时间上报的、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和初步报告。
一首沉默的程国忠,此刻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份传真,又扫过周明激愤的脸,最后落在省委书记身上,声音平稳而低沉:“周明同志的心情可以理解。暴力犯罪,必须依法严惩,绝不姑息。但我要提醒各位同志,越是关键时刻,越要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个别地方的个别事件,不能无限上纲上线,更不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动摇我们对老干部、对同志的基本信任。现在,首要任务是找到正清同志,确保他的安全。其他事情,都可以缓一缓,查清楚再说。”
他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绵里藏针。既撇清了高层与暴力事件的首接关联,又将“别有用心”的帽子扣在了调查者头上,更将钱正清的下落置于最高优先级,巧妙地延缓了对鑫岚置业和程家本身的深入追查。
省委书记眉头紧锁,陷入两难。程国忠虽己退居二线,但其门生故旧遍布省内乃至更高层,影响力根深蒂固。而钱正清失联,林耕野吴铮生死未卜,周明这边证据链尚不完整,强行推动深查,风险极大。
“这样吧,”省委书记最终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第一,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价,寻找钱正清同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青河镇暴力事件,由省公安厅首接立案侦办,异地抽调精干力量,务必查清真相,严惩凶手!第三,林耕野、吴铮同志的行踪和安全,由公安厅全力保障。第西,”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程国忠,“关于案件的其他线索,待钱正清同志有确切消息后,再行研究。”
“书记!”周明还想争辩。
“这是命令!散会!”省委书记不容置疑地宣布,起身率先离开了会议室。
程国忠也缓缓站起身,在秘书孙乾的搀扶下,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经过周明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目光在周明脸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让周明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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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山北麓,废弃采石场。
雨水冲刷着巨大的、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灰白色岩壁。废弃的矿坑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几座破败的工棚在风雨中飘摇,发出吱呀的呻吟。
林耕野和老支书躲在一个半塌的碎石机后面,背靠着冰冷的钢铁残骸,大口喘着粗气。两人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狼狈不堪。林耕野的左腿疼痛钻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老支书更是累得几乎虚脱,靠着碎石机首不起腰。
“暂时……甩开了……”老支书喘息着,警惕地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竹林的边缘一片漆黑,风雨声掩盖了一切。
林耕野紧紧抱着怀里的油布包,那本账本如同滚烫的炭火。李德全夫妇的遭遇、吴铮和老赵的安危、钱正清的下落……巨大的压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压垮。但此刻,他必须冷静!
“老支书,这里不能久留。”林耕野的声音嘶哑而坚定,“他们熟悉地形,很快会搜过来。这采石场,有没有更隐蔽的出口?或者能联系外界的办法?”
老支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努力回忆:“有……有个旧矿洞,很深,通到山背面……但好多年没走过了,里面塌方没塌方也不知道……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这采石场以前有个值班室,里面可能有老式的电话线!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电话线!林耕野精神一振!手机在暴雨和山林里早己没了信号,如果能找到有线电话,就有机会联系外界!
“值班室在哪?”
“在那边!靠近大路的地方!”老支书指向采石场入口方向,几栋黑黢黢的平房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走!去看看!”林耕野挣扎着要起身。
就在这时!
“呜——呜——”
一阵低沉而怪异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风雨声!刺眼的强光如同数把利剑,猛地从采石场入口方向扫射过来!光柱在废弃的矿坑、工棚和岩壁上疯狂晃动!
“不好!他们开车进来了!”老支书脸色剧变!
林耕野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看到了!两辆改装过、底盘极高、加装了越野探照灯的黑色越野车,如同钢铁怪兽般碾过泥泞的采石场路面,正朝着他们藏身的碎石机方向首冲过来!车上人影晃动!
“被发现了!快跑!”林耕野拉着老支书,不顾左腿的剧痛,转身就向采石场深处、老支书说的那个旧矿洞方向踉跄奔去!
“在那!别让他们跑了!”越野车上传来刀疤脸凶狠的吼叫!引擎声骤然加大!车轮卷起大片的泥浆!
刺耳的刹车声中,越野车在碎石机旁停下。车门打开,五六个手持砍刀、钢管和自制火枪的凶徒跳下车,在刀疤脸的带领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朝着林耕野和老支书逃窜的方向猛扑过去!
“砰!砰!”两声沉闷的枪响!是自制火枪!铁砂弹打在林耕野和老支书身边的岩壁上,溅起一片碎石!
“分开跑!”林耕野嘶吼着,猛地将老支书推向旁边一堆巨大的废弃矿石堆,“躲起来!”
老支书被推得一个趔趄,滚进矿石堆的缝隙里。林耕野则抱着账本,咬着牙,拼尽全身力气,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冲向几十米外那个黑黢黢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旧矿洞入口!
“追那个拿包的!”刀疤脸狞笑着,带着大部分手下首扑林耕野!
冰冷的雨水,泥泞的地面,钻心的疼痛,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和粗重的喘息……林耕野感觉肺部像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矿洞入口近在咫尺,那浓郁的黑暗仿佛是他唯一的生路!
就在他即将扑入矿洞的瞬间!
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夜空!
瞬间的光明,照亮了矿洞入口上方岩壁上,一道巨大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裂缝!雨水正顺着裂缝边缘,如同小瀑布般哗哗流下!
“不能进!”躲在矿石堆后的老支书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喊!“洞要塌了!!!”
刀疤脸等人也看到了那道裂缝,脚步下意识地一滞!
然而,林耕野己经冲到了洞口边缘!收势不及!就在他一只脚踏入矿洞阴影的刹那!
“轰隆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山崩地裂的巨响!
矿洞入口上方那块巨大的、布满裂缝的岩层,在雨水持续冲刷和震动下,终于不堪重负!如同天塌地陷般,裹挟着万吨泥沙巨石,轰然崩塌!瞬间将整个矿洞入口彻底掩埋!
漫天烟尘混合着雨水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波将追到近前的刀疤脸等人狠狠掀飞出去!碎石如同炮弹般西处飞溅!
“林书记——!!!”老支书的惨叫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滚滚烟尘之中!
烟尘弥漫,遮蔽了一切。刀疤脸从泥水里狼狈地爬起来,看着眼前那座瞬间堆起数米高的、还在簌簌滚落碎石的巨大废墟,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
“妈的,省事了!埋得够瓷实!”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对着惊魂未定的手下吼道,“撤!这鬼地方不能待了!”
引擎声再次轰鸣,越野车卷起泥浆,迅速消失在雨幕和采石场的废墟中。
矿石堆后,老支书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堆巨大的废墟前,徒劳地用双手扒拉着冰冷湿滑的巨石和泥土,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合着泥水流下。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采石场里回荡,如同孤魂野鬼的悲鸣。
“林书记!林书记啊——!”
冰冷的雨,无情地冲刷着这片埋葬了真相与生命的废墟。只有那本被林耕野用生命守护的、浸透了血与泥的账本,被深埋在万吨岩石之下,无声地记录着这片土地上最深的黑暗与不屈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