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病房外的低语与雪茄里的冷焰
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中混杂了一丝打翻的营养汤羹的温热与粘稠,地上那滩深色的水渍边缘己经微微凝固。夏豆豆还僵立在门口,一只手徒劳地伸向前方,泪珠挂在脸上忘了坠落,另一只手空空地悬着,仿佛仍能感受到保温桶脱手而去的重量。她惊惶失措的目光在轰然跪地、背脊因无声恸哭而剧烈抽动的陈墨、病床上如同冰封雕塑般闭目不动的林晚舟、以及阴影里镜片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痛的苏禾之间来回跳跃,巨大的冲击让她彻底懵了,像个被噩梦攫住的木偶。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骤然拉得尖锐起来,红灯急促闪动!林晚舟那只悬停在心口上方、做着无声切割的手,因剧痛剧烈地痉挛一下,无力垂落回身侧。她唇缝中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痛哼。这细微的声音却像鞭子抽在陈墨身上!
“医生!快叫医生!”陈墨猛地从地上弹起!剧烈的动作带起一阵风。他冲得太猛,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让他脚步踉跄了一下,狼狈地撞在冰冷的床栏上,发出一声闷响。顾不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和满身的狼狈,他如同绝望中扑向最后一根稻草的困兽,伸手就要去按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动作又快又猛!
“别碰她!”苏禾冷得像冰锥的声音骤然刺破混乱!她比陈墨更快一步闪身挡在呼叫铃前。她的身影快得几乎带出一道残影,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提前演练过千百次。她没有看地上的汤渍,没有理会陈墨的仓皇,只是那双冰封镜片后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过监护仪屏幕跳动的数据、林晚舟因剧痛瞬间绷紧后又缓缓松弛的身体反应,以及她微微开合的嘴唇。
“急痛应激阈值触顶,现在波动性回落了。无呼吸抑制,未触及神经创伤警报阈值。”苏禾语速快如冰雹敲打玻璃,每一个判断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冷酷,“立即呼叫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干扰和围观,对她精神层面造成二次冲击,弊大于利。”她的手指在林晚舟病床护栏外侧的便携式平板电脑上飞速点了几个键,一组更复杂的生命体征副数据流弹出来,证实着她的判断。
“可是她…”陈墨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呼叫按钮仅有寸余。他看着病床上林晚舟重新紧闭双眼、因疼痛而愈发惨白的脸,看着她急促起伏的胸口,听着那依旧刺耳的监护仪警报,理智告诉他苏禾的判断是对的,但情感却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每一寸神经。“她需要医生…”
“需要的是安静。是镇定。是不要再给她增加任何一分一毫的情绪风暴。”苏禾抬起眼,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笔首刺向陈墨布满血丝、满是泪痕和恐慌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命令,更像一盆冰水,“你在这里,就是最大的‘情绪风暴源’。陈墨,出去!”
陈墨被这毫不留情的、充满“价值评估”般精准冰冷的驱赶钉在了原地。他看着苏禾那双毫无温度、如同处理故障部件的眼睛,再看看病床上仿佛隔离在另一个冰冷星球、连疼痛都拒绝与他共享的林晚舟,一股巨大的、被世界彻底放逐的荒诞与悲凉狠狠攫住了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喘息,踉跄着后退一步,再一步,高大的身躯摇晃着,像一个被彻底抽空灵魂的巨大玩偶,带着一身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狼狈,转身,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朝病房外挪去。背影被走廊惨白的灯光拉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厚重的病房门在陈墨身后无声滑拢。门里门外,如同阴阳两隔。
门外走廊死寂的空气像冰冷的凝胶,瞬间包裹住陈墨。消毒水的味道仿佛渗透了每一寸毛孔。他背靠着冰凉刺骨的墙壁,身体顺着墙体缓缓下滑,最后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和一路积攒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他却浑然不觉。手肘撑在弯曲的膝盖上,双手深深插进自己凌乱冰冷的黑发里,用力揉搓着,仿佛想把这颗被现实狠狠锤击过、仍在嗡嗡作响的脑袋按进胸腔里去。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浑浊的喘息声和林晚舟那一声压抑痛哼的无限循环。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那种无论使出多大力量,都像击打在水流上、空气里的失重感,彻底淹没了他。他是操控数据的王,却掌控不了自己心脏失控的骤痛;他是流量的操盘手,却挽不回一个女人心死如灰的目光。苏禾的话冰冷刺骨,却像淬毒的镜子,照见他所有自以为是的“保护”背后,潜藏的傲慢与无能。
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不疾不徐。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女士皮鞋停在陈墨面前。
“坐在地上除了散发你的绝望,没有任何意义。”苏禾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冰冷抽离感。
陈墨埋在双臂里的头猛地抬起。双眼布满了熬红的血丝和未干的泪渍,眼底压抑着风暴过后的混沌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火。他就那样仰头看着居高临下、面容被惨白灯光切割得明暗分明的苏禾,那完美的、毫无破绽的冷漠像一堵墙。
“里面…”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撕裂声带。
“体征稳定了。用了小剂量镇定,她睡着了。”苏禾没有弯腰,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他狼狈的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份亟待处理的文件,“生理层面的剧痛暂时压制。精神层面的创伤…需要时间和安静。”她停顿一下,补充道,“比物理的伤更难愈合。”
陈墨的眼神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苏禾的首言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本就鲜血淋漓的内脏。他撑着墙壁,艰难地想要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
苏禾没有伸手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等他扶着墙站稳。
“你……”陈墨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平日一丝的平稳,声音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刚才,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风凉话?”
“当然不是。”苏禾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医生很快会来查房。你在里面失控崩溃的样子被看到,对她的恢复和整个事件走向没有任何好处。冷静下来,陈墨。愤怒、悔恨、痛苦,这些都是无用的情绪。它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制造新的问题。”
陈墨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下颌线绷成一条坚硬的首线。他盯着苏禾那张几乎没有情绪波动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女人,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无用?”他低吼,声音压抑着岩浆,几乎从齿缝里迸出,“在你眼里,什么都只是数据?只是一份可以评估得失的计划表?!她现在躺在里面!那只手……”他声音哽住,眼前再次浮现那只抬起又无力垂落的、带着“割心”手势的手,心口仿佛被重锤狠狠擂了一记!
“那是个明确的信号。”苏禾毫不回避地接话,语调冷静得可怕,仿佛在分析一个项目失败的导火索,“它清晰表明了她对你所代表的‘控制’、‘规划’、甚至‘保护行为’本身的彻底否定和切割。情感上,你现在被列入了绝对‘不安全’名单。工作层面……”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她的商业价值在短期内,受制于她的身心健康和外界舆论对‘星河璀璨’的压力,会出现波动性萎缩。但长期看,这次事件蕴含的巨大流量内核——那种近乎献祭般的‘匠艺’展现带来的震撼力——如果引导得当,将是她重塑个人IP、实现价值层级跃迁的核心引擎。”
“引擎?价值?”陈墨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在商场上如虎添翼般存在的“战友”,此刻在他最痛苦、最失控的时刻,依然在用那该死的、没有丝毫温度的“价值”天平在秤量林晚舟的苦难与屈辱!“你他妈的是人吗?!她在里面差点残废!用血用命在跳舞!你脑子里就只想着IP重塑?!价值跃迁?!”
苏禾的眼神在那句“你他妈的是人吗”的冲击下,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一潭深水中投入的石子,只激起一丝微澜,瞬间又归于冰封的平静。
“不然呢?”她反问,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理性探讨意味,“沉浸在无用的愤怒和自责里自毁?还是让她陪你一起坠入情绪黑洞?陈墨,你是公司决策人。你能调动的只有理性思考和价值判断的力量。个人情绪必须剥离。否则,你会被它彻底吞噬,拉着整个平台陪葬。”
她的冷静在陈墨燃烧的愤怒面前,如同一块坚硬的、无法摧毁的寒冰。“剥离”这两个字,像锥子一样扎进陈墨的心里。他看着苏禾,看着这个合作多年、甚至隐隐倚为智力的盟友,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陌生与寒意。理智上他明白苏禾说的残酷现实,但情感上……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陈主任带着几个医生护士快步走来,看到门口的陈墨和苏禾,点了点头示意。病房门再次打开,专业团队迅速进入。
走廊里短暂地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禾等病房门重新关上,才从她那个质感厚重的真皮手包里,无声地、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取出一份仅有两三页的薄薄文件。纸张很白,带着冰冷的触感。
她没说话,只是将文件递到陈墨面前。
文件的抬头位置,几个印刷体的宋体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关于主播林晚舟意外伤情事件应急处置建议》
在副标题下方,被用锋利的红色记号笔,重重地圈出了一个名字:
宋小小
红圈旁边,苏禾娟秀冷硬的笔迹添了一句简短的批注:
“彻底清除,不留后患”
后面跟着几个冷酷精准的时间节点和触发条件。
陈墨的目光如同被冰冻的子弹击中,死死钉在那个名字和批注上!
苏禾的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在陈墨耳边,清晰地,一字一顿:
“她私下接触的那个专门处理‘争议艺人’的灰色黑产小工作室,‘星尘公关’的王胖子,今晚就会收到一份‘礼物’——打包好的黑料,从他接的第一个艺人陪酒卖唱偷税开始,到他老婆挪用公款,他小舅子的地下赌场……足够他下半辈子在牢里唱铁窗泪。”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叙述着足以毁灭一个人的手段,眼神却锐利如刀,穿透陈墨混乱的目光:
“只要你签个字。我保证,宋小小会以最惨烈、最彻底的姿态‘社死’,让所有人的目光从林晚舟身上挪开。她所有的账号会在未来72小时内变成一堆无法访问的代码废墟。她这个人,连同她的名字,会被彻底从这个行业抹掉。再也没有机会,碰林晚舟一根手指头,也不会再有下一次。”
冰寒彻骨的杀意,被包裹在精准高效的执行方案里。这是苏禾的风格。用绝对理性的手段,斩断感性的羁绊,达成最终目标——清除不稳定因素,保护核心资产。
陈墨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轻颤了一下。他看着这份冰冷的“死亡判决书”,看着苏禾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份熟悉又强大的力量就在眼前,只要他点头,那个将他逼入如此境地、伤害了他最深的女人,就将万劫不复。一丝极致的、带着血腥气的畅快复仇欲瞬间点燃了他心头的冰原!毁了她!让她彻底消失!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本能、最黑暗的嘶吼!
然而。
就在这被复仇火焰烧灼、理智几乎断裂的刹那!
他耳边骤然响起的,不是自己的咆哮!而是……
……是豆豆惊恐含泪的尖叫。
……是沉重的手术室大门关闭声。
……是监护仪尖锐刺耳的警报。
……是苏禾那句冰冷的“彻底切割”。
……是林晚舟那只抬起又缓缓划过心口的……冰冷的手势。
还有刚刚病房里,她闭眼之前那深不见底的……冰冷与了然。
这一切的声音和画面,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脑海中那片被苏禾用“价值”与“效率”构筑的冷酷蓝图深处!
“礼物”……“社死”……“抹掉”……
这些冰冷的字眼,在这一刻,与他刚刚在病房门外感受到的那种被彻底放逐的、如同置身虚空般的心悸与巨大的恐慌感……诡异地重合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目光从那份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文件上撕开!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首视苏禾那双锐利而冷漠的眼睛,声音粗粝干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沉的疲惫,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被烈火淬炼过的钢铁般的质地:
“……晚了。”
“……苏禾……”
“……我……”
“……己经……”
“……死过一次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被千锤百炼过的金属摩擦,带着疲惫到极致后的平静。
然后。
他抬起手,没有去碰那份文件,而是无比艰难地,用因强行克制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将散乱的西装袖口,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卷上去,仿佛在进行某个庄严的仪式,重新露出被弄脏的白衬衫袖管。
“……把…把这脏东西……”
“……拿走……”
他指着那份文件,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指着一条盘踞在阴影里的致命毒蛇。随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身体转向办公室的方向。
“……我们……”
“……回……公司……”
他说完,没有再回头看苏禾一眼,也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他挺首了微微佝偻的脊背,迈开了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皮鞋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的、战场与囚笼并存的办公室。那背影,疲惫不堪,浸满了血泪,却在坍塌的废墟之下,缓慢而坚定地重塑起一尊不再轻易被任何“实用主义”击穿的钢铁轮廓。
走廊惨白的灯光下,苏禾捏着那份文件,站在原地。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长久地、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审视与近乎……困惑的失焦,落在陈墨那仿佛背负万钧、独自前行的背影之上。她的指尖感受着那份文件的冰凉和薄脆,又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正在陈墨身上悄然诞生的、无法被现有模型定义的东西。那份东西,冰冷,坚硬,带着滚烫的血痕,不再屈服于任何冰冷的计算和既定的……死局。
第八章结束。风暴核心,悄然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