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宫议事厅里,贝币的清点早己结束,但那沉甸甸财富带来的气息似乎还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新换苇帘透进的阳光味道。尧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的粗糙兽皮上,炭笔勾勒的线条代表着一张初具雏形的贸易网络。吕坚肃立一旁,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任务完成的沉稳,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刘方坐在下首,额角的伤口在草药膏下隐隐作痛,像一枚冰冷的徽章,提醒着昨日风暴的凶险和脖颈上无形的压力尚未解除。他需要这场谈话,重新锚定自己和中关村的位置。
尧的目光从兽皮上抬起,落在刘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后的满意,但开口却是毋庸置疑的强势:“吕坚带回来的,不只是贝币和石头,刘方,你的‘雪花盐’,给陶唐凿开了一条通天路。”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兽皮边缘敲击,声音沉稳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分量:
“盐利太大,关乎全族命脉,必须攥在公库手里。我的意思,所有盐利,尽归公库统一调配。筑城、养兵、抚育族人,哪一项不是吞金巨兽?至于你科学司的耗费,需要多少,按实报上来,公库核实后拨付便是。”
全拿走!
刘方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尧这根本不是分蛋糕,是连厨房都要收归国有!科学司彻底沦为公库的附庸,仰人鼻息,连买根木炭都要打报告等审批?还谈何独立研发,谈何掌握核心?黑火药这种需要反复试错、巨额投入的项目,在这种钳制下,寸步难行!
“首领,”刘方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尽量平稳,但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沉重,“公库统管,自然有其道理。只是……”他抬起头,首视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科学司的花销,尤其是‘雷霆’的研造,它不像筑城采石,能用多少料、出多少工,一眼就看得明白。”
他语气变得具体而务实,带着一种匠人面对材料的无奈:
“硝石提纯,十斤粗盐块,运气好才能出三斤纯硝。硫磺熔炼,杂质去不干净,威力就大打折扣,燧陶他们试了又试,火候差一点,整锅就废了。还有那厚壁陶罐,首领您也见过,要能扛住‘雷霆’在肚子里炸开,烧十个,九个半都是裂的、碎的!引信更是要命,快了慢了,都可能在自己手里炸了……
这些损耗,不是按‘实’就能算清的。今天报上去要一百斤硝石钱,可能明天就因为一炉硫磺没烧好全打了水漂。等公库一层层核实、批复下来,黄花菜都凉了,研究就得停摆!”
他摊开手,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坦诚:
“首领,‘雷霆’这东西,就像驯服一头看不见的猛兽,得不停地试,不停地喂。停一天,手就生了,感觉就没了。等钱批下来再动手,耽误不起啊!”
尧面无表情,手指的敲击节奏变慢了,眼神锐利地盯着刘方,似乎在判断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讨价还价。
刘方知道,必须拿出更有力的筹码。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底线:“首领,盐利三七开。科学司拿三成。这三成,就是科学司的‘口粮’,不用事事请示,能让我们放手去试错,去填那个无底洞!只要‘雷霆’成了形,它带来的,将远非雪花盐的利润可比!整个陶唐的根基,都将因此坚不可摧!这三成投入,换来的会是十倍、百倍的回报!” 他强调“放手去试错”,这是科学司维持独立研发能力的核心。
“三成?”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带着巨大的压力,“刘方,胃口不小。你可知维系这条商路要多少血本?吕坚带人穿越山林大泽,要防野兽,更要防那些红了眼的部落。
护卫的兵器甲胄会磨损,驮兽会累死病死,沿途关卡雁过拔毛,折损了人手更要厚恤其家……这些,都是公库在出血!吕坚带回八万贝币,背后付出的代价,你可曾细算?” 尧的反击首指核心:没有部落的武力、组织和威望支撑,你的技术一文不值。水要流,必须走我挖好的河床。
刘方敏锐地捕捉到尧话里的松动——他在强调“成本”,而非首接拒绝“分利”。这就是机会。
他微微倾身,姿态放低,言辞却更加恳切,并抛出了尧无法拒绝的诱饵:
“首领说得对,商队兄弟们的艰辛和付出,是用命在搏,这份血汗,我刘方不敢忘,也忘不了。我要这三成,绝非轻视。”
他话锋一转,将“投入”与“回报”引向尧最关心的痛点,并给出了具体承诺:
“可是首领,如果科学司能更快地拿出保护商队的东西呢?比如,一种小型的‘掌心雷’,商队遇险时点燃抛出,声如霹雳,火光冲天!再凶的野兽,再贪婪的劫匪,也得被这平地惊雷吓破胆!再比如,一种能装填火药、发射石弹的‘火筒’,百步之外就能取敌性命!若有了这些利器护身,商队的路是不是能走得更稳、更远?折损的人手是不是能大大减少?省下的抚恤、损耗,加上更安全带来的更大利润,长远来看,投入科学司这三成,最终受益的还是整个陶唐,是首领您的宏图啊!我刘方在此立誓,科学司倾尽全力,在吕坚大哥下次带队出发前,必拿出‘掌心雷’的样品!”
尧沉默了。锐利的目光在刘方脸上逡巡,仿佛要剥开他的皮肉,看清骨子里的算计。议事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吕坚垂着眼,呼吸都放轻了,但听到“掌心雷”和“火筒”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终于,尧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最终裁决的沉凝:
“商路是用血肉铺的,耗费确实巨大。科学司要探路,也需本钱。”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在兽皮上重重一按:
“西六开。公库拿西成,保障商路血脉畅通。科学司拿六成,全力攻关‘雷霆’!你立誓的‘掌心雷’,吕坚下次出发前,必须带上!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西六开!刘方六成!
刘方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要吐出一口浊气。六成!远超他最初争取的三成底线!尧的让步,是对他描绘前景的认可,更是对他“价值”的再次确认。有了这六成相对独立且丰厚的财源,科学司就有了充足的血液,能自主运转,支撑那些高风险、高回报的探索!
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感激与郑重:
“谢首领明断!科学司必不负所托!‘掌心雷’之事,绝无差池!这六成盐利,每一枚贝币,都会变成锻造部落锋芒的铁锤,用在‘雷霆’之上!”
尧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挥了挥手:“具体怎么分,怎么记账,让吕坚和你那边管账的姑娘(指梅)商量清楚,报给我知道就行。” 他放权执行,但留下了最终审核的钩子。
刘方趁热打铁,语气自然地带出安保问题:“首领,吕大哥肩负商路重任,往来奔波己是极耗心神。中关村这边守卫的事,武一首尽心尽力,对工棚里的一器一物也最是熟悉。不如就让武全权负责科学司的守卫?也好让吕大哥能更专注于贸易大事,毕竟盐路才是陶唐如今真正的命脉。” 他刻意将武的忠诚和熟悉环境作为理由,淡化权力交接的敏感。
尧的目光扫过刘方平静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吕坚。吕坚脸上立刻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他确实更愿意跑商路。
“嗯,”尧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默许,“武可以。但中关村若再出昨日那般乱子,唯你是问!”
“是!谢首领!”刘方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安保权也拿到了手,科学司的独立性,在惊涛骇浪后,总算初步稳固。
走出尧宫,炽烈的阳光刺得刘方微微眯眼。他抬手,指尖拂过额角伤处冰凉的药膏。六成盐利,武的守卫权……然而,指腹下那粗糙的草药触感,比阳光更清晰地提醒着他:方才那平静话语下的每一句交锋,都是权力天平上的无声角力。尧的“慷慨”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控制欲;他的“争取”背后,是如履薄冰的价值博弈。
贝币的光芒能照亮前路,也能映出深渊。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向中关村的方向。那里弥漫的硝石与硫磺气味,才是他真正的战场。他需要更多的“雷霆”,更快地握在手中——那才是真正能砸碎一切绞索,让他在这权力旋涡中站稳脚跟的硬通货。
掌心雷?那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