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刺入皮肉,撕裂血肉,最后狠狠楔进骨头里。那一瞬间,陈珍珠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被穿透时发出的、沉闷而湿黏的破裂声。
“你还我儿子!你这个死女人,你去死吧!”
王翠花丈夫那张因暴怒和扭曲而狰狞的脸,带着令人作呕的唾沫星子,占据了她最后的视野。剧痛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的意识,紧接着是灭顶的冰冷,迅速吞噬了所有感官。视野里只剩下大片大片粘稠、刺目的红,疯狂地蔓延开来,遮天蔽日。她甚至没能感觉到自己倒下,只觉得身体在无边的猩红里急速下坠,沉入一片死寂的、浓稠的黑暗深渊。
“陈医生!陈医生!”
“快!送手术室!快啊!”
“快报警!”
“叫保安,抓住这几人……”
护士惊恐的尖叫和纷杂急促的脚步声,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模糊而遥远,最终彻底消失。
……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在冰冷泥沼深处的意识,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烈汗馊、陈年土腥、以及某种动物粪便发酵的酸腐气味猛地呛醒。这股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首冲天灵盖。
陈珍珠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像吸进了一团裹着沙砾的、滚烫粘稠的棉絮,瞬间堵住了喉咙。她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抽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某个不存在的、却依旧剧痛难当的位置——那是被利刃穿透的幻痛。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昏暗。低矮的土坯屋顶,熏得焦黑的茅草椽子一根根横亘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压碎她这具沉重得不可思议的身体。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张疙疙瘩瘩、触感粗糙的草席,硌得她浑身骨头都在叫嚣。土墙坑坑洼洼,糊着己经发黄剥落的旧年画,唯一一扇小小的木格窗,糊着发黄的粗麻纸,透进一点浑浊的光,勉强照亮了屋内的家徒西壁。一个歪歪扭扭、掉光了漆皮的破木柜,一张三条腿都垫着石头的瘸腿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除此之外,再无长物。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艰难得如同在沼泽里跋涉。身体沉重得仿佛被无数沙袋紧紧捆缚,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费力地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得如同发面馒头的手掌,手背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肉褶,指节粗大笨拙,指甲缝里嵌着黑乎乎的泥垢。皮肤粗糙发黄,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和汗渍干涸后的白色盐霜。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窜头顶。
她猛地扭过头,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昏暗的角落里,立着一个斑驳的、模糊不清的旧铜盆。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土炕上翻滚下来,沉重的身体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似乎都抖了一下。她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到铜盆前,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向盆里浑浊的水面望去。
水面剧烈晃动着,映出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水面。水波缓缓平复,一张巨大、浮肿的脸庞清晰地倒映出来。脸颊的肥肉层层叠叠地垂坠下来,几乎压垮了脖子,堆出好几道油腻的褶子。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两条细缝,艰难地嵌在肥厚的眼睑里,眼神空洞而惊惶。嘴唇肥厚外翻,头发油腻板结,胡乱地挽成一个松垮垮的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
这不是她!绝对不是那个穿着白大褂、身材匀称、眼神沉静的产科医生陈珍珠!
这是谁?
“陈珍珠!陈珍珠!死哪去了?日头都晒屁股了还不起?猪饿得都拱圈门了!懒婆娘!丧门星!”
一个尖利刻薄、仿佛生锈铁片刮过砂纸的老妇人声音,裹挟着浓烈的怨毒,穿透薄薄的土墙,狠狠砸了进来。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混沌的记忆!
陈珍珠!
原主也叫陈珍珠?那个传闻里好吃懒做、邋遢不堪,嫁过来不到三年就把夫家吃穷了、名声臭遍了十里八乡的“肥婆陈大懒”?一个和她同名同姓,却活成了绝对反面的存在!
荒谬!荒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比前世心脏被捅穿时更加令人窒息。她,一个清清白白、救死扶伤的产科医生,被污蔑换婴,惨死刀下。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却把她塞进这样一具被所有人唾弃的、两百多斤的肥胖身躯里,丢在这比地狱好不了多少的穷窝破屋之中!
前世那绝望的一幕疯狂地在脑海中闪回:王翠花和她丈夫扭曲怨毒的脸,那闪着寒光的刀尖,喷涌而出的鲜血,还有护士们惊恐的呼喊……“换婴”……“死女人”……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
凭什么?!凭什么她陈珍珠两世为人,都要背负这不白之冤?前世是换婴的污名,今生是懒惰肥胖的骂名!
一股熊熊的烈火猛地从心底深处窜起,瞬间烧干了那冰冷的绝望。那火焰滚烫、暴烈,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和不甘,几乎要将她由内而外烧穿!
她猛地攥紧了那浮肿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肥厚的掌心,带来一阵钝痛。浑浊的水面上,倒映着的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下细缝的眼睛里,不再是惊惶和空洞,而是燃起了两簇冰冷、决绝、如同淬炼过的钢铁般的火焰。
“呵……”一声沙哑低沉、完全不似从这肥胖喉咙里发出的冷笑逸出唇缝,在死寂的土屋里显得格外瘆人,“换婴?污蔑?懒婆娘?……好,很好。”
她死死盯着水面中那张陌生而肥胖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既然老天爷让我顶着‘陈珍珠’的名字,用这身臭皮囊再活一次……那我就要用这双手,这一世,把‘清白’两个字,亲手刻在所有人的眼珠子上!前世欠我的,今生辱我的……都得给我还回来!”
她摇摇晃晃地、像一座移动的肉山般站起来,每一步都让脚下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呻吟。走到那瘸腿桌子旁,她拿起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很脏,边缘油腻腻的。她盯着碗,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仿佛那不是一只破碗,而是前世刺穿她心脏的那把凶器。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碗砸向地面!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土屋里炸响,粗陶碎片西散飞溅。这碎裂声,像一声开战的号角。
屋外那老妇人的叫骂声戛然而止,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住了。随即,更恶毒的咒骂如同泼粪般倾泻而来:“作死啊!败家的懒货!摔东西?有本事你把自己摔死!省得浪费粮食……”
陈珍珠充耳不闻。她低头看着脚边碎裂的陶片,浑浊的水从碎片中缓缓渗出,漫延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慢慢地蹲下庞大的身躯,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她伸出那肥胖粗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碎片中,拈起一块最尖锐的陶片。
粗糙的陶片边缘,带着新裂开的锋利,硌着她粗厚的指腹。她凝视着那一点寒芒,眼神专注得如同在审视一件精密的手术器械。
“手……”她低声呢喃,声音粗嘎却异常清晰,“还在。”
这双手,前世曾迎接过无数新生命,曾挽救过无数濒危的产妇。如今,它被包裹在臃肿油腻的皮囊之下,布满了茧子和污垢,笨拙不堪。但骨子里,它依然是那双属于产科医生陈珍珠的手!
她紧紧握住那块锋利的陶片,仿佛握住了唯一的武器,唯一的希望。尖锐的陶角深深陷入掌心肥厚的皮肉,一丝细微的刺痛传来,却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土屋外,阳光刺眼。属于原主陈珍珠——不,现在是她陈珍珠的——地狱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但这一声碗碎,这一片陶锋,便是她向这不公命运、向那未雪沉冤,掷下的第一枚战书!
那个刻薄的老妇人,是原主的婆婆刘氏。陈珍珠花了几天时间,才勉强理清了这具身体所处的环境。原主也叫陈珍珠,五年前被家里近乎“送”给了刘大郎,因刘大郎长相俊,她死活带着陪嫁十两银子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