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药铺那扇沉重的榆木门,带着一股子老木头和陈年药渣混合的滞涩气味,在陈婆子和珍珠身后重重合拢,像一口沉闷的棺材盖上了最后一条缝。
门板隔绝了光线,更隔绝了里面压抑的骂声,但那恶毒的咒语,却像长了脚、生了钩子的毒藤,顽固地从门缝底下钻出来,狠狠地缠上陈婆子的耳朵,首往她心窝子里扎。
“呸!你个不长眼力见的东西!”赵掌柜那破锣嗓子拔得极高,带着一种宣泄式的亢奋,每个字都像淬了粪水的钉子,砸在门板上,也砸在门外祖孙俩的心上,“眼睛让屎糊住了?放两穷鬼进来!就看他们那身腌臜行头,补丁摞补丁,透着一股子穷酸馊气!能掏出什么好玩意儿?啊?死蛇!还他妈是条死蛇!拿条烂肉就想来糊弄老子?真他妈的,想钱想疯了想瞎了心!穷鬼!晦气!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下次在放这种货色进来,老子扒了你的皮……”
每一句“穷鬼”,都像一把钝刀子在陈婆子心口上剜一下。她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死死攥紧了腋下那个沉甸甸的粗布口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可现在……这宝贝,在人家嘴里,成了“死蛇”,成了“烂肉”,成了“晦气”!
小药童那细弱蚊蚋、带着哭腔的告饶声紧跟着响起,被掌柜的咆哮压得几乎听不见:“赵掌柜息怒…赵掌柜说得对…是我蠢笨,是我有眼无珠…我该死…求您息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陈婆子猛地吸了一口冰凉的、深吸口气,压下了胸口那团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的怒火。她不能回头,一眼都不能。回头看一眼那扇门,看一眼那个刻薄寡恩、狗眼看人低的赵掌柜,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回去,用这双种了一辈子地的手,撕烂他那张喷粪的嘴!
“走,珍珠!”陈婆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又冷又硬,像冻透了的石头。她一把攥紧珍珠的肉手,珍珠也没想到这掌柜是这种势利眼,真是出师不利,换一家,她就不信了,都是这种货色的药店。陈婆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懑堵在嗓子眼,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用力咬着后槽牙,心里翻江倒海,那无声的咒骂‘赵德贵!你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狗东西!睁开你那对狗眼看看!这哪里是死蛇?这是金环蛇!祛风通络、有眼不识金镶玉……你个驴粪蛋子外面光的草包!自己不识货,还敢糟践人?活该你这破店天天冷清得跟坟场似的,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送上门的金山银山你都往外推,我看你是穷疯了的命!黑心肝烂肚肠,老天爷迟早收了你!’
她越想心里越恨,那攥着筐子的手也越收越紧,背带深深勒进掌心皮肉里。……所有的指望,都被那扇门和门里的恶毒话语,砸得粉碎。
风吹过陈婆子刻满风霜的额角,她深深凹陷的眼窝,越想越气。她只是死死地抿着干裂的嘴唇,拉着珍珠,走向陈老二。
“老二换一家药铺,这狗东西不识货……”
快要拐出这条药材街的时候,一个身影却从斜对面那家挂着“济世堂”古旧牌匾的药铺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像一支离弦的箭,首首地朝着她们追来。
“婆婆!前面的婆婆!请留步!等等!”
那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穿透了沙沙的雨声。
陈婆子脚步猛地一顿,心头下意识地一紧,以为是同济堂的人追出来还要找茬。她条件反射地把珍珠往身后一拉,攥着布袋的手背青筋暴起,戒备地转过身,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警惕和尚未消散的余怒,像一头护崽的母狼。
追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穿着同济堂学徒特有的青灰色短褂。他跑得有些气喘,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雨水中洗过的黑曜石,目光热切地、毫不掩饰地紧紧盯着陈婆子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粗布口袋。
“婆婆,”少年学徒在离陈婆子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呼吸,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和急切,“对不住,惊扰您了。我是对面济世堂的学徒,我叫喜子。”他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陈婆子没吭声,只是用那双阅尽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睛冷冷地审视着他,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珍珠躲在外婆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哥哥。
喜子见陈婆子一脸防备,也不绕弯子,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手指却清晰地指向陈婆子护得严严实实的布袋,语气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笃定:“婆婆,我方才在店里收拾药材,正好看见您进了同济堂,也…也听见了里面的一些动静。”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对仁和堂行径的不齿,“别的我没看清,是什么蛇?”
“金银环蛇”陈婆子说道。
他的眼睛亮得灼人,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婆婆,那是金环蛇啊!您这宝贝…他们同济堂不识货,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是吗?”陈婆子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个词从一个药铺学徒嘴里如此笃定地说出来,分量截然不同。她护着背筐,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喜子,里面翻涌着惊疑、警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希冀,“你…你认得?”
“认得!当然认得!”喜子用力点头,语速飞快,“金银环蛇,剧毒之物,但处理得当,其干品却是祛风除湿、通络止痛的奇珍!尤其对中风偏瘫、筋骨剧痛有奇效!前些日子我们坐堂的冯老先生还念叨,说他手头正缺一味年份足、品相好的金银环蛇干入药救人呢!同济堂那赵掌柜……”他撇撇嘴,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他那点道行,也就配看看头疼脑热的方子,这等稀罕物,他认不出,更不敢收!那是他没福气,更是他瞎了眼!”
喜子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热切地恳求道:“婆婆,您这宝贝,卖给我们济世堂吧!我们掌柜的识货,冯老先生更是行家!我们出高价!现银结算!”
“高价?”陈婆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那几根老朽的肋骨。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驱散了被雨水浸透的寒意。但她脸上依旧绷得紧紧的,只是那深陷的眼窝里,熄灭的火苗似乎又重新跳动起微弱的火星。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多高?”
喜子见陈婆子终于有了回应,精神一振。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在陈婆子面前用力晃了晃,声音清晰而有力,盖过了淅沥的雨声:“要先生看了定!保证结现银!”
“好!”陈婆子点头,拉着珍珠准备去仁和堂。
小山以为陈婆子嫌少,立刻补充道:“婆婆,这是实打实的价钱!我们济世堂童叟无欺!掌柜的常说,药是救命的,收药也得凭良心!您这蛇干,绝对值这个价!”说着,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飞快地拉着陈婆子准备去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