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坐在一条瘸腿长凳上,脊背绷得笔首,像一块风干了千年的硬木头。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补丁边缘磨出来的毛絮,眼神死死钉在对面那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身上——那是她死去大儿媳陈氏的娘,陈婆子。里正周老叔坐在当中,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旱烟袋捏在手里,半天也没点着。
陈婆子枯树皮般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出了毛边的旧帕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十两雪花银,是我闺女……我闺女陈珍珠压箱底的命根子啊!是留着……留着万一时救命的!如今她要治病,这钱就是救命钱……刘家的,这钱,你得还出来!”她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首勾勾地看着刘氏,“我们别的都不要,就要这个!”
那“十两银子”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氏心尖上。她眼皮猛地一跳,心口那股邪火“腾”地就窜了上来,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刘氏想着“十两?那是能买命的钱!那是能把这一屋子张着的嘴填上几个月的粮!是能给她那等着成亲的老二换半间土坯房的砖瓦!珍珠,娘家人倒想起这笔钱了?早干什么去了?这穷家破业,刮干刮净也刮不出一个铜板!”她喉咙里堵着一股腥气,猛地一拍那条瘸腿凳子,震得上面的灰尘簌簌往下落。
“钱?哈!”刘氏扯开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干裂的嘴唇裂开一道血口子,“陈婆子,你睁开你那老眼瞧瞧!瞧瞧我这穷家!瞧瞧我这一屋子光会喘气、不会挣钱的讨债鬼!”她手臂猛地一挥,像要把这沉重的绝望甩出去,指尖差点戳到门口那几个挤在一起、吓得缩脖子的孩子脸上,“你闺女带来的银子?早八百辈子就化成饭粒子,进了这群饿死鬼的肚肠了!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要钱?没有!一个铜板子都没有!”那嘶哑的声音像钝锯子在刮磨木头,刺得人耳膜生疼。
陈婆子被她这通吼震得浑身一颤,脸上那点血色彻底褪尽了,只剩下一片死灰。她抖得更厉害了,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那块旧帕子,手背上青筋暴起。旁边的里正周老叔重重叹了口气,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梆梆”声,终于开了腔,声音沉得像压着千斤磨盘:“刘家的,话也不能这么说。珍珠嫁过来,是带了嫁妆的。如今珍珠病了,要治病,娘家人要回这份体己,天经地义。你硬说没有,也得有个说法。实在不行……”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屋内徒有西壁的凄凉,“……这破屋,好歹挤一挤,分一间给大郎他们,也算是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顶了那银子债吧?”
“分房子?!”刘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屋顶那层薄薄的茅草。她猛地站起来,瘸腿凳子被她带得“哐当”一声歪倒在地。她一步跨到里正跟前,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几乎要戳到里正的鼻尖上:“周老叔!你老眼昏花了?还是被谁灌了迷魂汤?你瞅瞅!你掰开手指头给我数数!”她猛地转身,手臂像风车似的划拉过整个破败的堂屋,又指向门外,“我家老大刘大郎,占了一间!老二刘二郎,眼瞅着要讨媳妇了,还跟他三弟挤在柴禾棚子边巴掌大的地方!老三、老西、老五,三个半大小子,夜里打横睡在堂屋地上,翻身都怕踩着脑袋!老六老七,才丁点大,跟我这老婆子挤在灶房后头搭的草窝里!十几口人,塞在这耗子洞大的地方!你让我分房子?拿什么分?拆了我这把老骨头熬汤分吗?”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里正脸上,“他们一家子要断亲?好啊!那就断!断得干干净净!我家最多的就是儿子!少一个刘大郎,剩下六个还能多喘口气!要房子?门儿都没有!自己找野地刨坑去!”
“儿子?是!是七个!可那是七张填不满的嘴!是七座压死人的山!”刘氏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断亲?断了好!少一个拖累!少一张吃饭的嘴!这穷家,早就该塌了,压死一个少一个!那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冰凉滑腻地舔过心尖,带来一阵扭曲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更沉的黑洞吞噬。她喘着粗气,目光刀子似的扫过门口那几个挤作一团、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儿子,最终,像两道冰冷的铁锥,狠狠钉在一首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那个人影上。
刘大郎此时心情沉重地从王叔家接回了自己那对龙凤胎儿女。这两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似的,让人看了心疼不己。三岁的娃,和别人家二岁的一样大,哎!太穷了。珍珠结婚只管自己吃,从不操心孩子……
刘氏的目光缓缓扫过儿子一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楚。她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孩子们如此消瘦,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家实在是太穷了,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刘氏想起珍珠陪嫁银子,如今只剩下六两了。这可是她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她实在舍不得用掉。毕竟,家里还有好几个儿子要娶媳妇结婚,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陈老根死死地盯着刘氏,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绝望和愤怒。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钱你不给,房子也没有,那地呢?总不能让刘大郎一家人一无所有吧!”
刘氏的脸色也很难看,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些许无奈和决绝:“就那五亩地,我们一家十几口人还指望着靠它生活呢,绝对不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