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骸骨在发光。不是昔日那种刺破天际、宣告繁华与欲望的霓虹光瀑,而是垂死的、病态的磷光。
涩谷的十字路口,曾经人潮汹涌的“全向十字”,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覆盖其上的粘稠发光苔藓,在永恒灰霾的天空下幽幽吐纳着稀薄的、令人作呕的绿芒。
巨大的全息广告牌碎片斜插在扭曲的钢筋和混凝土块中,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
一块残留着某位虚拟偶像甜美笑容的半边脸庞碎片,在电流不稳的滋滋声中,断断续续地闪烁。
模糊的电子音努力拼凑着早己湮灭在尘埃里的广告词:“……让……您……闪耀……”每一次闪烁,都让那张被撕裂的笑容显得更加诡异和悲伤。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臭味:腐烂有机物的甜腥、金属锈蚀的尖锐、还有无处不在的,从远处“永饥之胃”圣殿冷却塔飘来的,一种奇异的、带着焦糖气息的工业废气。
林羿像一尊锈蚀的雕像,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残骸阴影。
他左手无意识地着右手无名指根部——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圈被时间磨得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每一次触碰,腕骨上那块粗糙焊接的金属腕表就发出微弱的嗡鸣,幽蓝的屏幕刺眼地亮起:
【林羿 ID:LY-0472-Ω】
【情绪能耗监控:实时】
【愤怒值:62% (临界警告:持续升高)】
【悲伤值:████ (严重超标!熔断风险!)】
刺目的红色警告框几乎占据了整个小小的屏幕,像一道勒紧脖颈的绞索。
林羿猛地吸了口气,那带着焦糖尾调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灼痛。他迅速从腰间的防水小包里抠出一小块灰绿色的、散发着浓烈化学气味的膏体——“脑静宁”。
他毫不犹豫地将它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一股混合着苦涩、铁锈和奇异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迅速沿着神经向上蔓延。
片刻之后,腕表屏幕上那刺眼的红色警告框闪烁了几下,数值开始缓慢回落,最终稳定在一个危险的黄色区间。
愤怒值:55%。
悲伤值:虽然依旧超标,但警报暂时消停了。
代价是思维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钝化,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脂。
世界的声音似乎被推远了一些,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远处冷却塔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
“幽灵,状态?”一个刻意压低、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在他侧后方响起,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林羿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前方那片被庞大阴影笼罩的区域。
“稳定。悲伤峰值抑制。愤怒可控。”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摩擦,“目标冷却管,西南偏下15度角,接口腐蚀度预估70%。‘扳手’,工具准备。”
被唤作“扳手”的壮汉蹲伏在一块巨大的、曾经是某奢侈品店招牌的金属板后面,他体型魁梧,几乎将身上那件由各种绝缘材料、废旧皮革和金属片拼接成的破烂外套撑裂。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拍了拍腰间一个鼓鼓囊囊、叮当作响的帆布工具包。“放心,老伙计们都在。‘火花’,掩护点确认没?”
代号“火花”的女人伏在更高处一块摇摇欲坠的混凝土悬挑上,她的身形在破败的风衣下显得异常瘦削灵活。
她手中端着一把造型怪异的改装电磁步枪,枪管上缠绕着粗大的线圈,枪托处闪烁着几个意义不明的指示灯。
她调整着枪口上一个简陋的光学瞄准镜,视野里一片由红外和微光增强技术渲染出的、诡异而清晰的景象。
“确认。两个‘清道夫’(圣殿的低级维护无人机)在C区巡逻,路径固定。‘铁罐头’(圣殿护卫)在B区闸门处,背对我们。雷烬,热能信号?”
她最后的问题抛向了阴影中最沉默的存在。
雷烬。他站在林羿左后侧一步的位置,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军刀,无声无息。
他身上覆盖着某种哑光的、类似高强度工程塑料和金属编织物混合的材质,勾勒出流畅而极具功能性的线条。
他脸上覆盖着半张冰冷的呼吸面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深灰色眼睛,此刻正凝视着前方虚空。
几道微不可察的幽蓝光纹在他额角太阳穴的位置短暂闪过。
“目标冷却管接口,表面温度47.3℃,内部流动介质温度峰值89.7℃,流速2.4米/秒。
护卫单位,‘熵债代行者’序列III型,标准武装配置,背部能量核心护盾强度87%,威胁评估:高。清道夫无人机,无武装,威胁评估:低。
建议行动窗口:清道夫离开C区后12秒内。”他的声音平稳、精准,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起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吐出的坐标参数。
他微微侧头,似乎是在倾听空气中某种常人无法捕捉的细微震动。“路径规划上传。行动倒计时:3分17秒。”
林羿点了点头,雷烬的战术规划总是高效到冷酷。
他最后检查了一下腰间那把磨得发亮的合金撬棍——它曾经是核电站反应堆维护工具的一部分——和几枚用废弃电容器改装的电磁脉冲手雷。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被庞大阴影笼罩的核心区域。
那阴影的源头,就是“永饥之胃”圣殿在涩谷地表显现的部分。
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建筑。
那更像是一颗从天而降、深深嵌入地壳的、由无数无法想象的有机和无机垃圾压缩而成的巨行星碎片。
其主体由难以计数的食物残渣——腐烂的水果蔬菜、风干的肉块骨骼、凝结的油脂、破碎的餐具包装——在某种巨大无匹的压力下强行融合、扭曲、堆叠,形成一座不断蠕动的、散发着浓烈腐败甜香和工业恶臭的肉山。
这肉山的表面并非完全静止,无数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咀嚼齿轮如同活物般在外。
有的深嵌在凝固的油脂和残渣里,有的则半悬在空中,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仿佛一只沉睡巨兽在无意识地磨牙。
齿轮的齿缝间,不断渗出粘稠的、琥珀色的液体——原生糖浆。
这些糖浆顺着肉山表面蜿蜒流下,汇入环绕着圣殿基座的人工沟渠,再被巨大的管道泵送进冷却塔。
沟渠边缘,一些未来得及被完全泵走的糖浆堆积、冷却、硬化,形成扭曲的、半透明的琥珀状晶体,里面偶尔可见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那是被意外卷入吞噬过程的牺牲品。
这就是“永饥之胃”。
它将整个生物圈视为“终极菜谱”,将一切有机物、甚至人类的情感与记忆,都视为可被分解、转化、最终“品尝”的食材。
此刻,它庞大的身躯在灰霾天空下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那缓慢转动的咀嚼齿轮和流淌的琥珀糖浆,无声地诉说着一种超越了人类理解的、纯粹的、贪婪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