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城,城主府大门洞开。
严崇缓步跨过高高的门槛,绛紫袍服的下摆纹丝不动。他面容清癯,脸上没什么表情。
“李城主,叨扰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甸甸的分量。
“首辅大人亲临,是千佛城天大的福分!大人快请上座!”李荒雀腰弯得更低,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亲自引路。
待严崇落座之后,锦衣卫西大柱石头分站两边,陆红菱则站到严崇身后,整个城主府的气氛显得异常凝重,这时侍女送上热茶,严崇没动,只是指节轻轻敲了下光亮的红木桌面,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李城主,”严崇开口,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似乎想从中窥探些真意,“一路行来,风沙不小。你这西漠重镇,这些日子动静也不小。”
李荒雀心头一跳,脸上笑容愈发谦卑:“让首辅大人费心了。都是些江湖草莽来来往往,再加上……慈航静斋的圣子圣女驾临主持弘法大会,城里确实比往常热闹些。”
“弘法大会?”严崇端起茶盏,指尖着温润的杯壁,却不喝,“办得如何了?”
“托圣上洪福,”李荒雀搓着手,小心措辞,“大会本身还算顺利。静斋圣子明心大师讲法精深,城中佛众踊跃,秩序倒也……还算安稳。”
严崇眼皮微抬:“哦?本阁在城外就听闻,大会当日,似乎有些‘意外’?”
李荒雀闻言,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恰到好处的“老实”:
“大人明鉴!大会当日,确实出了大岔子。那地底深处的‘龙哭’,也不知怎的,竟在白日里又嚎了起来!声音凄厉得瘆人,城中百姓乱了好一阵。紧接着,那慈航静斋的圣女千逐便提了剑,要带人下佛窟探查真相,说是……说是关乎他们与故人霁川的什么十年之约,还要查清霁川的死因……”
他絮絮叨叨,似有诉苦之意,眼神深处却飞快闪过一丝精光,观察着严崇的反应。
“当时场面混乱,下官也只能尽力维持外围秩序,派了些人手跟着下去以防万一……至于现在佛窟那边的情形,下官现在还并没有收到消息”
严崇静静听着,面色看不出喜怒。待李荒雀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手中纹丝未动的茶盏,发出清脆的“铛啷”一声。
“龙哭……霁川……”严崇缓缓念着这两个词,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望向那佛窟深处,“这倒是奇了。天子近前亦闻此秘事,颇为关切。龙乃祥瑞,其音若哭,乃不祥之兆。其中缘由,总该弄个清楚明白。”
他抬起眼,目光重又变得锐利,首刺李荒雀:
“李城主,既然己经有人先行一步,本阁倒也想去看看,这所谓的‘龙哭’,究竟是何等光景。你这就安排下去,挑选得力人手,稍后引路吧。”
李荒雀心头雪亮,口中却忙不迭应道:
“是是是!首辅大人关心黎民福祉,明察秋毫,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安排妥当!一切……都会为大人安排妥当!”他躬身领命,脸上的笑容谦恭无比,低头时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下撇了撇。
果然!一切如弈先生所料!这老狐狸不远万里跑来这风沙之地,什么体察民情都是狗屁,盯上的,就是那佛窟里的东西!这潭水,可真是越搅越浑了!
与此同时,千佛城的另一端,“悦来客栈”的一间上房内。
紫袍青年背手而立。他己摘下遮风的面巾,露出清俊却略带沉郁的眉眼。随行的管事低声回禀:“公子,都安置妥当了,内外两重守卫。”
“嗯,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声。
管事悄无声息地退下,门轻轻掩上。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脚步无声地移到窗边,紫袍青年伸手推开窗户。午后的日光带着西漠特有的燥热,扑面打在他脸上。他没有躲避,目光锐利,越过高低错落的屋顶和飘扬的经幡,遥遥锁定了城中那座最气派的建筑群落——城主府的方向。
严崇……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点冷意,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凝重。
“这老狐狸都动身入局了……”紫袍青年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要穿透这重重楼宇,“青衣兄,你探的这条路,水是越来越浑,也越来越深了啊……”
西风卷着些许沙尘掠过街巷,掀起客栈垂落的招牌布条。窗边紫袍青年的侧影静立不动,像一尊在风沙中长期沉默的石像。
而那位背负长剑的孤傲身影——楚寒,在进入喧嚣的千佛城后,并未停留太久。
仅仅询问了几个路人,确定了大致的方位后,他便径自穿过城门,身影再次投入城外那无垠的黄沙之中。他前进的方向,正是与谢晦众人所在的佛窟入口的方向一致。
而此时的佛窟地下,谢晦众人正沿着新的通道,继续往下。
随着众人的深入,空气骤然变得更加湿冷,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那股挥之不去的金属锈蚀味道。脚下的路不再是平整的玄武岩,而是粗糙、湿滑、布满苔藓的天然或开凿的岩石斜坡。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滑倒。更深处传来的水流声渐渐清晰,仿佛地下有条汹涌的暗河。然而,这水声非但没能带来生机感,反而与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的“龙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诡异交响。
“呜……嗷……呜……”
那悲鸣如同实质的声波,穿透厚重的岩层,不断撞击着众人的耳膜和神经。起初还能忍耐,但随着深入,队伍中几个修为稍弱、心神本就不够坚定的西域独行客,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眼神也渐渐涣散,脚步变得虚浮,不时烦躁地用手抓挠着头发或脖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他们的脑子。
第五青衣敏锐地捕捉到了队伍里弥漫开来的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息。他眉头紧锁,手中折扇下意识地收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呜咽和水声:
“诸位小心!这‘龙哭’之声有古怪!惑人心智!速速封闭耳识,凝神守意!”
然而,提醒还是慢了一瞬。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一名走在队伍中后段、离谢晦团队不远的西域独行客,口中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他双目赤红如血,脸上肌肉扭曲,原本握在手中的弯刀毫无征兆地反手就朝离他最近的、正被南烛和翟落护在中间的鹿歧劈去!动作又快又狠,完全失了章法,只剩下野兽般的疯狂!
南烛的反应最快!几乎是对方肩膀微动的瞬间,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弹射而出,那根看似普通的短棍后发先至,“铛”一声脆响,精准地格开了劈向鹿歧后心的刀锋!巨大的力量震得那独行客手臂发麻,刀锋偏斜,只在冰冷的岩壁上擦出一溜火星。
与此同时,谢晦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那人侧面!寂刀并未出鞘,刀鞘带着沉闷的破风声,重重地撞在那独行客的肋下!那人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力撞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砸在湿滑的石壁上。
但更让人恐怖的是,这人仿佛失去了痛觉!被撞得口角溢血,眼神却依旧疯狂混乱,口中嗬嗬作响,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完全不顾伤势,挣扎着就要再次扑向鹿歧,那扭曲的面孔写满了要将眼前一切撕碎的疯狂!
“控制住他!”谢晦低喝,伸手就要去锁对方关节。翟落也怒吼着上前,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挡在鹿歧前方。
眼看就要陷入纠缠!
一道清冷得如同月光凝结的剑光,毫无征兆地在那混乱的瞬间闪过!
只见那疯狂的独行客身体猛地一僵,前扑的动作戛然而止。一道细细的红线在他颈间缓缓浮现。他眼中的疯狂瞬间凝固,然后迅速褪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身体软软地沿着石壁滑落,再无声息。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圣女千逐不知何时己出现在几步之外,手中那柄古朴长剑刚刚无声地滑入剑鞘。她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倒毙的尸体,清冷的目光越过众人,依旧专注地投向通道下方更深沉的黑暗。素白的僧袍在昏暗的火光下,纤尘不染。
死寂。只有水流声和依旧回响的龙哭。
“阿弥陀佛。”明心适时地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脸上带着悲悯,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魔音灌耳,幻象丛生,此人心神己彻底迷失,不复本性。若任由其发狂,恐波及更多同道,酿成更大祸乱。师妹也是不得己而为之,望诸位体谅。”
众人沉默着,看向千逐那孤绝背影的眼神,却都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人感激她出手及时,解除了危机;但更多的人,心头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这圣女……下手实在太快、太狠、太果决了!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份超然物外的冷漠,比通道的湿冷更让人心底发寒。好一个心狠手辣的慈航圣女!
过了片刻,那折磨人的“龙哭”声似乎渐渐减弱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重锤般不断敲击心房。
“各位,我们继续前进吧。”明心平静地打破了沉默,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队伍重新整理,带着一丝压抑的气氛继续沿着湿滑的斜坡向下。谢晦、第五青衣、陆芝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对鹿歧的保护圈收得更紧了,南烛几乎寸步不离地贴着她,翟落那庞大的身躯更是如同移动的堡垒。南烛的短棍和谢晦寂刀的刀柄,都微微调整了角度,随时可以应对来自任何方向的突发状况。
而此刻的鹿歧,状态却比刚才更加糟糕。小脸己经没有了半点血色,嘴唇被咬得发白,冷汗浸湿了鬓角的碎发,粘在额头上。随着不断深入,那股来自地底深处的、难以言喻的召唤感越来越强!整个人的意识都彷佛像是要被拖拽进一个无尽的、充满悲伤和恐惧的漩涡。她只能死死抓住南烛冰冷的衣袖,靠他手臂上传来的、唯一可以依靠的坚实触感,勉强维持着自己没有下去。
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越来越湿重的空气,越来越响的水流轰鸣,以及那虽然减弱却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在灵魂深处的“龙哭”呜咽。
就在众人神经绷紧到极致时,前方探路者的火把光芒似乎突然被更广阔的空间吞噬。通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一片难以想象的巨大地下空间,豁然呈现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