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晦?他伤得很重,快帮帮他!”鹿歧的声音带着水泽般的清透和不容置疑的急切,她甚至微微跺了跺赤着的脚,草叶上的水珠被震落。
灰衣青年南烛,那蓄势待发的冰冷杀意并未因谢晦的名字而有丝毫消减。短棍依旧稳稳握在手中,乌黑的棍尖似乎凝聚着一点寒星,目光空洞却锐利如刀,将谢晦从头到脚钉在原地。空气凝固,水荡的薄雾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谢晦捂着渗血的胸口,后背那道翻卷的伤口在湿冷的空气中暴露着,传来阵阵闷痛。他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地的孤狼,浑身湿透,泥浆滴落,警惕的目光在南烛致命的短棍和鹿歧纯净的脸上来回扫射。寂刀冰冷的刀柄被他死死攥着,崩裂的刃口硌着他的掌心,提醒着他最后的依仗和可能的结局。他喉结滚动,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南烛那非人的审视。
鹿歧见南烛不动,又急又气,她不再理会那凝滞的对峙,径自几步走到谢晦面前,浑然不觉他身上散发出的泥水腥气和深藏的戾气。她仰着小脸,清澈的眼眸里只有纯粹的担忧,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袖:“你站都站不稳了,快跟我来!婆婆留下过药草,很管用的!”
她的指尖几乎要碰到谢晦褴褛的袖口。
就在这一刹那!
南烛动了!不是攻击,而是平移。一道灰影闪过,他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鹿歧身侧,恰好隔在鹿歧与谢晦之间。他没有阻止鹿歧的动作,但那无声短棍的棍尖,却以一个微妙的角度,虚指着谢晦握刀的右手腕脉门。距离近得能感受到棍身散发的、如同寒铁般的冰冷气息。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可以靠近,但若妄动,必遭雷霆一击。
鹿歧似乎对南烛的举动习以为常,她绕过南烛,小手终于抓住了谢晦冰凉、沾满泥水的手腕。她的手指纤细柔软,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地拉着谢晦,朝着小洲深处那座简陋的草棚走去。
“走啦走啦,就在前面!”她的声音驱散了些许空气中的紧张。
谢晦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与泥水的冰冷、伤口的灼痛形成鲜明对比。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只干净的小手,又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短棍虚指的南烛。那空洞眼神里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针。他深吸一口气,潮湿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最终,他没有挣脱鹿歧的手,也没有放下按着寂刀刀柄的手,只是脚步沉重而踉跄地,被鹿歧拉着,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庇护所。
南烛如同最沉默的影子,紧紧跟在鹿歧身侧一步之后,短棍始终保持着那个微妙的角度,目光从未离开过谢晦。
草棚很小,是用粗大的芦苇秆、茅草和几根歪斜的木头搭成,简陋得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散。但里面收拾得异常整洁。干燥的茅草铺地,角落堆放着几捆扎好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草木气息。棚顶挂着一串用草茎穿起的、晒干的各色小石子,在棚顶透下的微光中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另一边挂着一束色彩斑斓的鸟羽,羽毛油亮,显然是精心收集的。一个小小的火塘里,余烬尚温,散发着淡淡的暖意。
“快坐下,靠着墙,这样会舒服些。”鹿歧指着靠墙一处铺着较厚茅草的地方。她松开手,立刻跑到角落的药草堆里翻找起来,很快捧出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是捣碎的药草泥,气味清苦中带着一丝凉意。
谢晦依言,慢慢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后背和胸腹,痛得他闷哼一声,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寂刀横放在膝前,右手虚按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草棚内的环境,最后定格在门口的南烛身上。
南烛抱着那根乌黑的短棍,就守在草棚唯一的门口阴影里。他没有进去,甚至没有看棚内,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但谢晦能清晰地感觉到,只要自己稍有异动,那根短棍会在瞬间穿透薄薄的草棚壁,钉入他的要害。这是一种纯粹的本能预警,如同被猛兽盯上。
鹿歧完全无视了这份无形的压力。她跪坐在谢晦面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解他胸前胡乱勒紧、己经被血水和脓液浸透的破布条。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极其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易碎的瓷器。当她看到那翻卷的、红肿流脓的伤口时,小脸微微发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好深!”她低呼一声,眼中满是心疼,“你别怕,婆婆的药草很灵的,敷上就不那么疼了。”她说着,拿起旁边一个破旧的葫芦瓢,从棚外水荡里舀了清水回来,又撕下自己一块相对干净的里衣衣角。
她用清水沾湿布片,动作轻柔地擦拭着谢晦伤口周围的泥污和干涸的血痂。冰冷的水接触到皮肉,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谢晦咬紧牙关,身体因痛楚而微微颤抖,肌肉绷紧如铁,但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粗重的呼吸在狭小的草棚里回荡。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鹿歧的手,也警惕地感知着门口南烛的气息。
鹿歧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和紧张,一边擦拭,一边轻声细语,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怕不怕……以前我捡到受伤的小鸟,也是这么给它们清理伤口的……很快就好了……”她专注而轻柔的动作,与口中孩子气的话语形成奇特的对比。
清理完伤口周围的污垢,鹿歧拿起那个粗陶罐,用小木片挖出一坨深绿色的、气味清苦的药泥。她看着谢晦,认真地说:“这个药敷上去的时候会有点凉,有点麻,但真的能消炎去肿,忍一忍哦。”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将药泥均匀地涂抹在谢晦那狰狞的伤口上。
冰凉的药泥接触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奇特的、带着轻微刺麻感的舒缓。那清苦的气味弥漫开来,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伤口的灼热和胸口的闷痛。谢晦紧锁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舒展了一丝,绷紧的身体也稍稍放松了一点点。他依旧沉默,但按在刀柄上的右手,指节不再那么用力地发白。
鹿歧仔细地敷好药,又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打了个不太好看但很牢固的结。做完这一切,她额上也渗出了细汗。她站起身,跑到火塘边,从灰烬里扒拉出两个烤得焦黄、散发着热气和芋头清香的芋头,又端过来一小碗不知何时熬好的鱼汤。鱼汤很清,飘着几片野菜叶子和一点点的油花,散发着淡淡的鲜香。
“给!烤芋头,还有鱼汤,快趁热吃!”鹿歧将食物递到谢晦面前,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她转头对门口的南烛喊道:“南烛,你也饿了吧?我再去烤几个!”
南烛没有任何回应,依旧抱着短棍,如同扎根在门口阴影里的木桩。他的目光似乎扫了一眼谢晦膝前的寂刀,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谢晦默默接过温热的烤芋头和那碗鱼汤。芋头入口软糯香甜,鱼汤温热鲜美,虽简单至极,却是他逃亡以来从未尝过的安稳滋味。他沉默地吃着,动作有些僵硬,但每一口都带着珍惜。这是他多日来最安稳的一餐。他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草棚里的干草药、小石子、鸟羽,门口沉默如影的南烛,以及鹿歧看向南烛时那毫无保留的信赖目光。
夜晚很快降临。草棚外,水荡的风声和不知名虫豸的鸣叫交织。
谢晦靠着墙,寂刀依旧横在膝前。他仔细地擦拭着刀身。火光跳跃,映照在黝黑无光的刀身上,崩裂的刃口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他擦得很慢,很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伤痛、警惕都融入这缓慢的动作中。刀身的冰冷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
门口阴影里,南烛抱着那根乌黑的短棍,如同最沉默的守卫,闭目假寐。但他那轻微起伏的胸膛和若有若无的气息,让谢晦清晰地明白,他从未真正放松过警惕。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黑暗,洞悉一切。
小小的草棚里,只有火塘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三人(或者说两人一影)各自的心跳声。寂刀残损的锋芒,在夜色中,映着微弱火光,幽幽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