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栀的帆布鞋底磨出了毛边,在青石板路上拖出细碎的声响。放学铃响过半小时,穿校服的身影早如潮水般退去,只有她像枚被遗落的纽扣,卡在暮色渐浓的巷口。书包带子滑到肘弯,露出里面卷边的数学练习册,第38页的函数图像被她用铅笔描了又描,却始终没算出那个让她头疼的解。
巷子尽头的铁门在她指尖转了两圈密码,"咔哒"声被屋内轰然炸开的酒气撞得粉碎。秦建明的吼声裹着玻璃碴子的脆响冲出来:"这日子过个球!"她矮身躲过横飞过来的筷子笼,塑料勺子在脚边骨碌碌滚进厨房,惊起墙角一团灰尘。客厅里,母亲林慧蹲在碎瓷片堆里,指尖捏着半块没摔烂的青花瓷碗——那是外婆陪嫁的物件,如今裂得像她嘴角常年抿着的弧度。
"囡囡回来了?"林慧抬起头,额角沾着烟灰,发鬓却仍用旧发夹别得整齐。她想笑,可眼角的褶皱里全是抖落不掉的疲惫,"锅里给你温了米饭......"话没说完,就被秦建明拍在茶几上的酒瓶截断。那男人通红的眼珠瞪着女儿,胡茬上还挂着酒液:"看什么看?跟你妈一个德行,丧门星!"
秦雨栀没接话,像只习惯了惊弓之鸟,贴着墙根溜进房间。门板合上的刹那,父亲的叫骂声变成了闷闷的鼓点,敲在薄薄的隔板上。她把书包甩在堆满演算纸的书桌上,数学题第38页的X依旧空缺,像个张着嘴的黑洞。窗外传来隔壁小孩的笑声,尖锐得像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是班级群里讨论周末去游乐园的消息,配图里同学们挤在过山车上尖叫,每个人的脸都被阳光照得发亮。秦雨栀划到下一张,看见班长发的合影,自己的位置空着——上周收班费时,她谎称钱丢了,其实是偷偷塞进了母亲藏在米缸里的铁盒。
"要不是为了囡囡,我早跟你过不下去了!"林慧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破罐破摔的决绝。秦雨栀猛地站起身,额头撞在书桌抽屉上,疼得眼冒金星。她听见父亲的皮鞋在地板上碾过的声音,接着是"哐当"一声巨响,大概是那把瘸了腿的木椅又遭了殃。随后,所有声音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像漏风般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敲在寂静里。
她数到第七声时,轻轻吐出一句:"终于安静了。"天花板上的水渍像幅抽象画,灰扑扑的,像极了母亲日渐黯淡的眼神。明天要去医院拿体检报告,母亲上周拍CT时攥着她的手,指尖凉得像冰。床头柜上的台钟指向十点,冰箱里应该还有半棵蔫了的白菜,可她没力气去煮。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林慧的消息跳出来:"囡囡,明天天气预报说有雨,书包侧兜给你放了折叠伞,别淋感冒了。妈给你煮了鸡蛋,在冰箱第二层,记得吃。"后面跟着个笨拙的笑脸表情,是母亲昨天刚跟邻居王阿姨学的。秦雨栀盯着那行字,鼻尖突然涌上一股酸意,像刚咬了口没熟的橘子。她想起小学时,母亲总在她书包里塞温热的鸡蛋,用碎花布包着,说吃了脑袋瓜就会变聪明。那时父亲还没赌瘾,会骑着二八自行车带她去镇上买糖,麦芽糖在阳光下拉成长长的丝,甜得能粘住整个童年。
巷子口的烧烤摊还亮着灯,油烟裹着孜然味飘过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赖在妈妈怀里,指着烤架上的鸡翅撒娇。秦雨栀摸了摸口袋,硬币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她攒了三天的早饭钱,原本想买支新钢笔。她转身想走,却被卖烧烤的张奶奶叫住:"丫头,又没吃饭?"老人递过一串烤面筋,刷了厚厚的蒜蓉酱,"奶奶请你,快趁热吃。"
烟火光映在老人脸上,皱纹里全是暖烘烘的笑意。秦雨栀接过面筋,突然想起母亲以前给学生补课到深夜,回家路上总会给她带一串棉花糖,糖丝在路灯下像朵会发光的云。可自从父亲输掉家里的老房子,母亲辞了职,那朵云就散了,只剩下油烟味和无休止的争吵。
手机在裤兜震个不停,是医院的复诊提醒,红色的感叹号像滴在白纸上的血。她想起上周医生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母亲把缴费单揉成一团塞进垃圾桶的动作。"就是普通的肺炎,"母亲当时笑着说,"打几针就好了。"可秦雨栀看见她偷偷在卫生间吃的药,药盒上的"靶向治疗"西个字刺得她眼睛疼。
"小姑娘,都十一点了,快回家吧,爸妈该担心了。"张奶奶开始收拾炭炉,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转瞬就灭了。秦雨栀这才发现街上只剩她一个人,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孤单的蛇。她低头付钱,手机"啪嗒"掉在地上,屏幕裂了道缝,像极了家里那面被父亲砸过的镜子。
"小心点哟。"张奶奶捡起手机,温热的手指擦了擦屏幕,"一个女孩子家,晚上别在外面晃。"那眼神太像母亲了,秦雨栀猛地别过头,喉咙里像卡了块碎玻璃。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开,身后的烧烤摊渐渐缩成一点暖黄,如同记忆里母亲留在厨房的那盏小夜灯。
出租屋的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这是她用暑假在服装厂打工的钱租的单间,只有十平米,却比那个充满酒气的家清静得多。隔壁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隔着薄薄的墙壁,每一声都像针在扎。秦雨栀摸到床头的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桌上放着母亲给她织了一半的毛衣,针脚歪歪扭扭,是她跟着视频学的。
凌晨西点,雨声淅淅沥沥地敲在窗台上。秦雨栀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耳机里的轻音乐盖不住脑子里的轰鸣。父亲昨天又去赌了,把母亲藏在枕头下的药钱全输光了,回来时还踹翻了她摆在窗台上的仙人掌。她摸出枕头下的信封,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钱,皱巴巴的纸币上还带着汗水的味道,原本想给母亲买件过冬的羽绒服。
"妈,我们去医院吧。"她对着黑暗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决堤。信封被攥得发潮,里面的纸币硌着掌心,像块烧红的铁。
拿到诊断书的那天,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肺癌晚期"西个字像西把重锤,把秦雨栀砸得头晕眼花。林慧接过报告时手却很稳,甚至还对医生笑了笑:"谢谢您,医生,我们知道了。"走出诊室,母亲突然蹲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秦雨栀想抱她,却被轻轻推开。
"傻囡囡,哭什么呀。"林慧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脸上居然还挂着笑,"妈就是累了,睡一觉就好。"她伸手替女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冰凉,"你爸......他不是坏人,就是一时糊涂。"
那天回家,秦建明果然又在喝酒,酒瓶摆了一茶几。林慧走过去,第一次没有默默收拾,而是抓起桌上的酒瓶摔在地上。"秦建明!"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异常响亮,"你看看囡囡!你看看她瘦成什么样了!你能不能醒醒!"
秦建明被吼得愣住了,通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慌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我......我明天就去找活干,挣钱给你治病......"
可母亲没能等到那天。
那是个暴雨滂沱的夜晚,秦雨栀下晚自习回来,推开出租屋的门时,只觉得屋里安静得可怕。林慧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那件没织完的毛衣,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她走过去想替母亲盖好被子,却发现母亲的手己经凉了。茶几上放着张纸条,是母亲清秀的字迹,墨水被泪水晕开了些许:
"囡囡:
妈妈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不能再给你煮鸡蛋了。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海,看看雪山。别学妈妈,要活得开心,要找个真心待你的人。冰箱里还有两个鸡蛋,记得吃,别饿肚子。
永远爱你的妈妈"
纸条的角落画着个笨拙的笑脸,像极了那天母亲发给她的表情。秦雨栀握着纸条,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这个城市的喧嚣,却冲不掉空气中残留的、母亲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后来,秦雨栀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头,那是母亲当老师时拍的,穿着蓝布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里有光。每次失眠的夜晚,她就对着照片轻轻说话:"妈,我今天又拿奖学金了,够交下学期的学费了。""妈,我找到兼职了,在图书馆整理书架,很轻松。""妈,今天下雨了,我带伞了,没淋湿。"
街上的烧烤摊还在,只是张奶奶回老家了,换成了个年轻的小伙子。秦雨栀偶尔会去买一串烤玉米,刷上厚厚的蜂蜜。玉米在齿间咬开时,甜滋滋的汁水溢出来,恍惚间,她总觉得那甜味里,藏着母亲煮的鸡蛋的温热,藏着那个在深夜替她掖好被角的温柔身影,藏着那句永远不会消散的——
"囡囡,妈妈在。"
巷口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秦雨栀的帆布鞋换成了皮鞋,书包换成了公文包。她考上了母亲念叨过的海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座城市。办公桌的抽屉里,始终放着那个装着零钱的信封,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早己模糊,却像刻在心里的烙印,在每个风起的夜晚,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