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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军区大礼堂里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年一度的军民联欢演出，即将拉开帷幕。台下，是来自市里的各级领导，是军区的功勋模范，是数千名满怀期待的战士和家属。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节日的、热烈的气息。
后台，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战场，充满了紧张、忙碌和压抑的兴奋。演员们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化妆、对词，工作人员则推着各种道具来回穿梭。
苏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的化妆台前，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换上演出服。那份被白露动过手脚的、荒唐的讲稿被她随意地放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陆长风给她的那份牛皮纸档案袋。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英雄苏晚同志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白露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她今晚是晚会的主持人之一，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身崭新的连衣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在望的得意。
她看了一眼苏晚身上的白衬衫，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哎呀，苏晚姐姐，你怎么还没换衣服？是不是太紧张了？没关系，有我们给你准备的稿子，你照着念就行了，保证让你一鸣惊人。"
她刻意加重了一鸣惊人西个字，眼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在她看来，苏晚己经是她砧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今天过后，这个女人就会成为整个军区最大的笑话，而她白露，则会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苏晚缓缓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紧张，只有一种……看跳梁小丑般的平静。
"谢谢关心，我会的。"
苏晚的平静，让白露又一次有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冷哼一声，扭头正要走，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女演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苏晚同志！不好了！你……你挂在衣帽间的那件演出服，不知道被谁给泼上墨水了！"
"什么？"后台一片哗然。
紧接着，负责音响的李伟也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苏晚同志！真是不好意思！你……你节目要用的那盘配乐磁带，我刚才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了！你看这……"
衣服被毁，音乐失踪。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刁难。
他们要让苏晚连一个体面的、完整的舞台都上不去。
后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晚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白露更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她仿佛己经看到苏晚在舞台上惊慌失措、丑态百出的样子。
然而，苏晚的脸上，依旧没有众人期待的任何表情。
她只是站起身，平静地说道："知道了，谢谢。"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警卫连作训服的年轻军人走了过来，是陆长风安排给她的警卫员之一，姓张。
小张看到这一片狼藉，气得脸都红了，但他还是先对苏晚敬了个礼："嫂子，陆团长让我在后台保护您的安全。刚才……我都看到了。"
他看着苏晚手里的那个牛皮纸袋，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嫂子，您……真的要讲李小川的故事吗？"
"你认识他？"苏晚有些意外。
小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是我新兵连的班长，也是……也是我们陆团长，手把手带出来的兵。"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
"我们陆团长，您别看他现在这样，人称'活阎王'，对谁都板着一张脸。可是在小川班长牺牲之前，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对我们这些兵，严是严，但更像是大哥。谁家里有困难，他第一个掏钱；谁训练受了伤，他比谁都急。小川班长就是他最看重的一个兵，他说小川有灵气，肯吃苦，将来一定能提干，当上将军。"
小张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眼里的泪水在打转。
"可是……就因为那次任务，他没能把他带回来。从那以后，团长就变了。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再笑了，对自己、对别人，都严苛到了不近人情。我们都说，李小川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一碰，就流血。"
"嫂子，我知道团长这两天跟您置气，他那个人，嘴比石头还硬。可他把小川的档案给您，其实……其实就是把自己的心都给您看了啊！他不是不同意您冒险，他是怕了，他怕再失去一个……他想保护的人。"
轰——
警卫员小张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晚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她瞬间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他会因为她的计划而暴怒失态，怪不得他会深夜一个人锁在书房里，怪不得她会看到他睡在地板上时，眉头都紧紧地锁着……
原来他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这样一道鲜血淋漓的、至今未能愈合的伤口。
而他，却把这道最深的伤疤，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沉默地、完整地，递给了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的酸涩和心疼，狠狠地攫住了苏晚的心脏。她看着手中的档案袋，仿佛能感受到它滚烫的温度。
那是陆长风的温度。
"下一个节目，特邀顾问苏晚同志，为我们讲述英雄事迹！大家掌声欢迎！"
台上传来了白露那甜得发腻的报幕声。
聚光灯"唰"地一下，打在了后台的入口。
所有人都看向苏晚，等着看她如何穿着一身便服、在没有音乐的情况下，灰溜溜地走上舞台，念出那份可笑的稿子。
苏晚深吸了一口气。
她将档案袋郑重地交给小张，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脱下了那件沾染了些许灰尘的白衬衫，露出了里面的一件款式简单的黑色长袖衫。
而后，她迈开脚步，镇定自若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片耀眼的光明。
没有华丽的演出服，没有激昂的配乐。
她就穿着最朴素的黑衫，孑然而立，站在了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领导席上的王将军等人，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侧幕的白露，脸上己经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苏晚无视了这一切。她握住话筒，那双清澈的眸子，穿过黑暗，精准地找到了坐在台下第一排安保指挥位置的、那个身姿笔挺如松的男人。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陆长风的心，在那一刻，猛地一紧。
只听苏晚清澈而有力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想谈论我自己。"
"我想为大家讲述一个，真正的英雄的故事。"
"他的名字，叫李小川。"
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下的陆长风，猛地抬起了头。
而苏晚，己经开始了她的讲述。
她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演技巧。
她只是用最平实、最真挚的语言，将那个叫李小川的年轻士兵的一生，娓娓道来。从他如何从山沟里走出来，如何在新兵连里因为吃不饱而闹笑话，又如何一步步成长为全团的训练标兵……
她的讲述很平静，但就在这平静中，她锐利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放松。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看似在悠闲地散步，实则在审视着领地里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她注意到，在她开始讲述时，音响师李伟下意识地碰了碰他的耳机，似乎在确认着什么。而舞台斜上方，那个幽暗的灯光控制室里，灯光师的额头上，正渗出与室内温度不符的汗水。
她的心中，警铃微动。
"……那是一次深入敌后的边境侦察任务，由陆长风同志亲自带队。他们的任务，是取回一份关系到我们整个边防布局的绝密情报。然而，就在他们完成任务，即将撤离时，却遭遇了敌人精心策划的伏击。"
苏晚的声音微微低沉了下来，将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敌人的火力，是我们数倍。他们被死死地压制在一个狭小的山谷里，无法突围。子弹像雨点一样泼洒过来，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陆团长他……也为了掩护队医，手臂中弹，血流不止。"
"任务，临近失败。如果他们全军覆没，那份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就将再次落入敌手，我们无数战士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敌人的机枪口，像一个黑色的魔鬼，封死了他们唯一的生路。"
讲到这里，苏晚的目光再次扫过台下。她看到，几乎所有观众，包括前排的王将军，都听得攥紧了拳头，全神贯注。
唯有那个音响师李伟，他的视线并没有在舞台上，而是飘向了二楼的灯光控制室。他在紧张，他的指尖在设备台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那不是放松，而是一种压抑焦虑的习惯性动作。
苏晚的心中，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就在这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壮的激昂，"李小川，那个只有十九岁的、来自农村的年轻士兵，他做出了一个选择。"
"他从掩体后，看了一眼手臂中弹、正试图炸掉敌人机枪点的陆团长，又看了看怀里抱着情报、己经吓得不知所措的年轻译电员。他笑了笑，脸上还带着一丝没褪去的稚气。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身上的最后一颗手榴弹和那份情报，猛地推到了陆团长的怀里！"
"紧接着，他拉开自己身上所有手雷的引线，端着枪，像一头年轻的、无畏的雄狮，从掩体后一跃而起，朝着那个喷吐着火舌的魔鬼机枪口，冲了上去！"
"他冲上去的时候，对我们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团长，我李小川，没给他丢人！'"
当苏晚用一丝几不可闻的颤音，讲到故事结尾时，整个礼堂，己经是一片死寂。
死寂过后，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前排的一位女干部，早己哭得泣不成声。就连王将军这样身经百战的铁血军人，也虎目含泪，悄悄地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光。
一个默默无闻的英雄，通过她的讲述，变得有血有肉，立体而鲜活，深深地烙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故事讲完了。
苏晚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秒，两秒……
"啪！啪！啪！"
不知是谁，第一个站起来鼓掌。
紧接着，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几乎要掀翻整个礼堂的屋顶！所有人都自发地起立，用最热烈、最崇敬的掌声，向那个牺牲的英雄致敬，也向这位讲述者致敬。
侧幕的白露，早己呆若木鸡，脸色惨白如鬼。她看着台上那个被掌声和敬意包围的苏晚，内心充满了疯狂的、不甘的尖叫。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明明己经毁了她的演出服，弄丢了她的配乐，给了她一份让她身败名裂的稿子！她应该在台上出尽洋相，成为所有人嘲笑的对象才对！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能讲出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李小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被她感动了？为什么连王将军都在为她鼓掌？
不！这不公平！
老天爷都在跟她作对吗！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而就在全场情绪达到最高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舞台吸引的这一刻。
苏晚那双锐利的眸子，却像鹰隼一样，死死地锁定了台下人群中，那个正在和舞台上方的灯光师，做着一个极其隐秘的、代表"行动取消"的战术手势的男人。
——音响师，李伟。
她找到了。
夜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