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隔着典当行的防弹玻璃,看见自己的倒影与橱窗里的金表重叠成扭曲的虚像。汗湿的衬衫黏在脊背上,手里攥着的绒布盒被体温焐得发烫——这是林芳留下的唯一物件,盒角烫金的“天长地久”己褪成暗黄。
柜台后的老师傅用绒布托起那块庐山牌旧表,放大镜片闪过冷光。陈实盯着表盘边缘的划痕,那是小默周岁时抓表链留下的。当时林芳气得首抹泪,他搂着妻子笑:“等这小子长大,这划痕就是咱家历史文物。”
“1983年产,表壳氧化,发条盒有锈迹。”老师傅的镊子尖敲在表带上,“能走时?”
“每天快十五秒。”陈实喉结滚动。他记得林芳怀孕时总对着新闻联播校表,说孩子出生要分秒不差。
典当行空调开得太足,陈实后颈的汗却止不住。柜台玻璃映出他翻找发票的狼狈模样——林芳走时撕碎了结婚证,却把购表发票折成纸船塞进他口袋。
“发票在这里!”他手指抠着透明胶带粘补的裂痕,“百货大楼的章,278块,当年三个月工资……”
老师傅扫了眼泛黄的票据,摇头:“二手表市价不过五百,死当三百。”
陈实膝盖撞上柜台。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浑身湿透冲进百货大楼,攥着加班费给林芳买下这块表。售货员笑他傻:“国产表哪比得上进口货?”他抹着脸上的雨水喊:“庐山表抗美援朝时造过军用计时器,耐摔!”
此刻柜台上的估价单像张病危通知书。
“再加五十!”陈实突然抢过手表,指尖猛抠表链夹缝,“这里有行刻字……”
老师傅皱眉举起放大镜。第7节表链内侧,蝇头小楷刻着“芳&实 1999.5.12”——那是他们结婚纪念日。林芳怀孕时总失眠,他就着夜灯拿修表刀刻了整宿。
“手艺人?”老师傅终于正眼看他,“这表对你……”
“能加多少?”陈实打断他,指甲掐进掌心。玻璃门外,小默正蹲在马路牙子上画画,画板是撕开的废纸箱——孩子今早吞吞吐吐说学校要交素描特训费。
死当协议铺在面前时,陈实听见后槽牙摩擦的咯吱声。钢笔尖戳破纸页的瞬间,他忽然按住老师傅的手:“活当!我下月来赎!”
“活当只给二百。”
“成!”
钢印压上协议时,陈实瞥见老师傅腕上的劳力士。他想起建材店红火那阵,林芳总念叨给他换块好表,他却总说“老伙计用惯了”。现在这老伙计躺在典当行绒布上,秒针每跳一格都是剜心的疼。
小默的画从门缝飘进来,是幅未完成的齿轮剖面图。陈实仓皇抹脸,把当票和二百块塞进内袋。那孩子遗传了他的手艺人天赋,却连套正经素描工具都没有。
夜风卷着当票收据扑进铁皮屋。陈实蹲在霉味刺鼻的床底,扒出藏水泥管里的铁盒——老赵介绍的拆迁工地今晚有批废金属,他要凑够翻新机床的押金。
硬币砸在铁盒上叮当作响:典当款二百,拾荒积蓄七十三块五,小默塞回来的五十块早餐费……孩子不知从哪学的,把咸菜夹馒头说成“新口味汉堡”。
“够吗?”老赵的烟头在窗外明灭。
陈实盯着铁盒里那截德国合金锯片,指尖过锯齿:“赌一把。”
铁盒扣上的瞬间,小默的梦话漏进风里:“爸,齿轮缺油了……”
拆迁工地的探照灯扫过陈实佝偻的背。他攥着合金锯片在废铁堆里翻找,忽然被道反光刺了眼——半掩在水泥块下的老式机床,铭牌上“庐山”二字斑驳如血。
指尖抚过锈蚀的齿轮组时,他浑身战栗。这是九十年代国营表厂的淘汰设备!当年他陪机械厂主任喝酒,就为讨教这种机床的翻新技术。
“老赵!过来搭把手!”他踹开水泥块,声音抖得不像自己,“这堆废铁我全要!”
机床轴承转动着发出呻吟,陈实在满手铁锈里嗅到了机油、旧手表和林芳长发上的蜂花护发素味道。二百块当票在裤袋里发烫,他突然看清了命运齿轮的咬合点。
当典当行的钢印封印了二十年婚誓,当孩子藏在速写本里的齿轮图接续了父亲的手艺魂,陈实在绝望的泥沼里抓住了那束光——被世人遗弃的废铁,终将在匠人手中重新咬合时代的脉搏。旧手表质押的不只是金钱,更是一个男人在尊严崩塌前夕,对命运发起的精密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