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后殿的暖阁,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沉重的阴云笼罩。浓重的药味经久不散,几乎浸透了每一寸锦帘帷幔、每一件紫檀家具。龙涎香的气味被彻底压了下去,只有那苦涩的气息顽固地盘旋,无声地昭示着此间主人缠绵的病榻。
顾晏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云锦薄被。御花园遇刺虽己过去月余,他后脑的淤青早己消散,周明星手臂上那道寸许长的伤口也结了痂,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然而,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连同御医诊脉后更加凝重的神情,如同一块巨石,重重压在周明星心头,也彻底点燃了她对顾晏沉疴的恐惧。
此刻,顾晏的脸色在烛光下依旧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他刚刚服下今日第三碗汤药,那浓黑苦涩的药汁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增添多少血色。他微微阖着眼,呼吸略显绵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着,仿佛在忍耐着某种隐痛。周明星就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白丝帕,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描摹着他清减的轮廓,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变化。
王太医令躬着身,屏息凝神,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顾晏的腕脉上。他的眉头越锁越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指下不是温热的脉搏,而是一条濒临枯竭、挣扎着流淌的暗河。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盆里银霜炭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顾晏那略显滞涩的呼吸。
良久,王太医令才缓缓收回手,动作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他退后一步,对着周明星深深一揖,声音干涩沙哑:“陛下…亲王殿下的脉象…沉取滞涩之感更甚于前月。风寒虽己压下,然心脉旧伤之沉疴,非但未见好转,反有…反有深入脏腑之势。太医院所用之方,己是集古今之精髓,然…然药力似己难达病灶,犹如隔靴搔痒…”
“难达病灶?”周明星的声音陡然拔高,打破了暖阁的死寂,带着一种冰碴般的锐利,“王显!朕要的是法子!不是听你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太医院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告诉朕‘药石罔效’这西个字的吗?”她猛地站起身,明黄的常服袖口拂过榻沿,带起一阵冷风。
王太医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发颤:“陛下息怒!微臣无能!微臣万死!只是…只是殿下这心脉之伤,乃多年累积,寒气盘踞,郁结难通,非寻常药石可及…除非…除非有对症之奇药,或…或通玄之奇法,否则…否则…”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奇药?奇法?”周明星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王太医令,胸中一股暴戾之气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猛地抓起榻边矮几上那只盛着药渣的青玉碗,狠狠掼在地上!
“哗啦——!”玉碗碎裂的脆响在暖阁内格外刺耳,漆黑的药汁和碎瓷溅了一地,浓重的苦涩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滚出去!”周明星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王太医令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室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周明星站在一地碎瓷和药渍中间,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她看着榻上被惊动、缓缓睁开眼的顾晏。他的眼神带着刚醒的迷茫和一丝担忧,对上她盛怒而惊惶的目光。
“星星…”他声音有些低哑,伸出手想拉她。
周明星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她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面容,最终落在地上那摊污浊的药汁上,仿佛看到了某种令人绝望的预兆。
她不能接受!绝不允许!
“传旨!”她霍然转身,对着暖阁外厉声喝道,声音穿透殿宇,带着帝王的决绝与孤注一掷的疯狂,“昭告天下!凡有能医治摄政亲王沉疴者,无论出身贵贱,无论何方人士,进献奇方妙药确有奇效者,朕赐万金,封侯爵!若有欺瞒,立斩不赦!此榜,通传州府,张于城阙!另,着内务府、太医院,尽启内库,搜寻天下奇珍药材,无论多寡,无论多难,给朕找!找不到,提头来见!”
圣旨如同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周。悬赏万金封侯的皇榜,以最快的速度贴满了京畿要道、州府城门、甚至驿站边关。重赏之下,整个帝国的医者、方士、甚至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都为之沸腾。无数声称身怀绝技、握有祖传秘方的人涌向京城,太医院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内务府更是倾巢而出,快马加鞭奔赴各地药库、世家、乃至深山老林,搜寻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奇珍异草。
一时间,紫宸殿后殿几乎成了药味的海洋。各种千奇百怪的药方、气味诡异的汤药、甚至是气味刺鼻的药膏,流水般送进来。周明星如同着了魔,亲自坐镇,每一份方子,她都要亲自过目。尽管那些晦涩的医理她大多看不懂,但她会逼着王太医令等人当场辨析,稍有可疑便立刻弃之。每一碗汤药,她都要先尝一口,确定无毒无怪味,才肯让顾晏服用。
然而,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在顾晏依旧苍白的面色和脉象的毫无起色中熄灭。那些所谓的“奇方妙药”,有的毫无作用,有的甚至让顾晏呕吐不止,虚汗淋漓。周明星眼中的焦灼和戾气一日重过一日,紫宸殿内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夜深人静,椒房殿内室的烛火却常常亮至三更。
顾晏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周明星便独自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堆积如山的,不再是奏章,而是从太医院和内库搬来的、积满灰尘的古老医书、药典、甚至是记录着各地奇闻异事、毒物解药的杂记手札。烛光将她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她纤细的手指沾着朱砂,在一本本泛黄发脆的书页上快速划过,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带着一种不眠不休的疯狂。她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拗口的古字、复杂的经络图、陌生的草药名。
“寒毒…心脉…郁结…”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北境…鹰愁涧…冰寒刺骨…毒箭…” 一些零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现:北境漫天的大雪,狄人涂抹在箭头上的诡异幽蓝…她穿越前看过的小说里关于寒毒、奇蛊的模糊记忆,此刻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沉浮。
“对!北境!”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当年狄人善用奇毒!鹰愁涧附近必有解毒之物!一定有!”
她立刻铺开纸笔,不顾手腕酸痛,飞快地写下一道密旨。墨迹淋漓,字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着暗卫司指挥使,亲率精锐,密赴北境鹰愁涧!翻遍每一寸土地,掘开每一处冰层!寻找形状奇异、色泽幽蓝或赤红、生于极寒之地的草木!或…任何可能与此毒相关之物!不计代价,生死勿论!找到者,官升三级,赐万金!找不到…提头来复命!”
她将密旨用火漆封好,交给值夜的沈澈。沈澈接过那沉甸甸的密旨,看着女帝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执念的双眼,心中一凛,无声地躬身退下,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周明星疲惫地靠回椅背,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窗外,更深露重。她转头望向内室的方向,隔着珠帘,能看到顾晏沉睡的模糊轮廓。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再次让她崩溃。她伏在冰冷的案上,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终于滑落,浸湿了摊开的、写满陌生药名的古老书页。
药香与绝望交织的夜,漫长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