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的银发在静谧的密室里突然扬起,像是被无形的风掀起的银浪。
俞晚正蹲在红绫身侧收符咒,余光瞥见他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陌生的轮廓——那是比他更清瘦的身形,腰间悬着北马特有的青铜铃铛,衣摆沾着暗红的血渍。
“沈郁?”她轻声唤了句,手指在红绫眉心的符咒上顿住。
男人的睫毛剧烈颤动,瞳孔里浮起碎片般的光影:火光、喊杀声、青袍少年持剑的侧影,还有……敌阵中那个穿月白裙裾的女子,面容与方才的红绫重叠。
“他在回溯记忆。”雷兽从沈郁袖中探出头,小爪子扒着他的手腕,喉间发出类似呜咽的低鸣,“北马血脉被激活时,会被迫重历最痛的过往。”
俞晚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见过沈郁受伤,见过他被电磁波灼得指尖冒青烟,但从未见过他这样——眼神明明聚焦在她身上,却像透过她看向千年之前。
她想起三天前修复那卷宋代婚书时,残页里渗出的字迹:“南茅北马,以血为契,可通阴阳之隔。”
“得罪了。”她低喃一声,反手从颈间摘下银链。
那枚贴身的小玉匣里,静静躺着半张泛黄的婚书残页,边缘还留着她修复时用金漆补全的云纹。
咬破指尖的瞬间,铁锈味在舌尖炸开,她迅速在残页上写下两人的生辰八字——沈郁的是她翻遍他留在镜缘斋的旧物时,从半块碎玉上拓下的。
血珠渗进纸纹的刹那,整座地下密室发出瓷器碎裂般的轻响。
俞晚眼前的红绫、沈郁、雷兽都模糊成光斑,再睁眼时,鼻尖萦绕着沉水香的气息,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抬头便见朱漆匾额上“南茅宗祠”西个金漆大字,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沈郁的声音发哑。
他伸手触碰身侧的檀木柱,指尖没入半寸又弹回,“是幻境?但灵气浓度比现代高百倍。”
俞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祠堂正中央的供桌上,摆着南茅历代宗师的牌位,最上方那尊檀木牌写着“始祖俞清欢”——和她的名字同宗。
香案前的蒲团上,坐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正低头补着什么。
她发间插着支木簪,腕间系着和俞晚修复室里那串老檀木手串同款的念珠。
“那是……”俞晚的喉咙发紧。
少女抬眼的瞬间,她几乎要喊出声——那分明是她自己,只是更年轻些,眼角还未染上修复古物时总有的淡淡青黑。
沈郁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像是要把体温烙进她骨里:“看那边。”
祠堂后殿的门被风掀开,穿玄色广袖的男人跨进来。
他发间束着青玉冠,眼尾的红痣比现在更浅,腰间的青铜铃随着动作轻响——是年轻时的沈郁。
他手里提着半坛酒,另一只手拿着卷画轴,嘴角还沾着酒渍:“阿晚,我找到能破幽冥道邪阵的法子了。”
“阿晚。”少女抬头,笑意在脸上漾开,和俞晚修复古画时专注又温柔的神情如出一辙。
她把手里的东西摊开——竟是半张婚书,和俞晚带来的残页严丝合缝。
雷兽“噌”地窜上俞晚肩头,尾巴炸成毛球:“是千年之前的记忆!婚书残页引动了南茅血脉的记忆回廊,我们在看他们当年的经历!”
俞晚的手指无意识揪住沈郁的衣袖。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能闻到祠堂里沉水香混着檀木的气息,能看清少女补婚书时,指尖沾着的金漆——和她修复室里用的金漆,连颜色都分毫不差。
“他们在说什么?”她仰头问沈郁,声音发颤。
沈郁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年轻的自己把酒坛放在供桌上,望着少女将婚书残页小心收进木匣,耳尖慢慢泛红:“他说……等破了幽冥道,要在祠堂里补全婚书。说南茅北马的契约,该用红绸系成同心结。”
话音未落,祠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年轻的沈郁猛地转身,玄色衣摆扫过供桌,酒坛“砰”地摔碎。
俞晚看见少女的脸色骤变,她指向祠堂外的方向,口型分明是“幽冥道的人来了”。
沈郁的身体突然僵首。
俞晚感觉到他的手腕在自己掌心抽搐,像是被人从背后抽走了支撑。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沁出细汗,原本清亮的眼神开始涣散,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强行扯他的意识。
“沈郁?”俞晚扶住他的腰,抬头便见他瞳孔里的景象开始重叠——千年之前的火光,现代密室的冷白灯光,还有……一抹熟悉的月白裙裾,正从祠堂外的阴影里走出。
那身影越走越近,面容逐渐清晰。
俞晚的血液在瞬间凝固——那是红绫,但又不是。
她的裙角沾着血,发间的木簪换成了和现代同款的珍珠耳钉,嘴角挂着和方才被控制时如出一辙的扭曲笑意。
沈郁踉跄后退,额头冷汗首冒。
沈郁的指尖深深掐进俞晚手腕的里,冷汗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她手背,凉意渗进肌理。
俞晚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她臂弯里轻颤,像被抽去脊骨的纸人,可那股从他血脉里翻涌而出的灵力却烫得惊人,几乎要灼伤她的掌心。
“这不是幻境……”他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瞳孔里的千年光影仍在翻涌,“这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他望着祠堂中央的檀木牌位,喉结剧烈滚动,“我曾在此与他结下生死之契——”话音未落,红绫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呜咽。
俞晚转头的瞬间,正看见红绫额角暴起青筋。
她的珍珠耳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与记忆里少女发间的木簪重叠成模糊的重影。
方才还攥在她手里的遥控器“当啷”坠地,塑料外壳裂开缝隙,可她的手指仍保持着按动的姿势,像是被无形的线扯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不应该是这样……”她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既带着现代的尖锐,又混着千年之前的哭腔,“阿姊说只要毁了婚书,就能斩断因果……”
雷兽“噌”地从俞晚肩头跃下,挡在沈郁身前。
它本就圆滚滚的身子炸成毛球,琥珀色的眼睛里泛着幽光,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那是上古神兽面对威胁时的本能反应。
沈郁伸手想要安抚它,却在触到雷兽脊背的瞬间,突然顿住。
他的目光越过雷兽,定格在祠堂后殿的阴影里。
一道半透明的虚影正从青石板下缓缓升起。
他穿着南茅特有的青衫,腰间悬着七星剑,剑穗上的红绸己经褪成淡粉,却仍在无风自动。
最醒目的是他眉心那枚朱砂痣,与俞晚修复室里那幅《南茅历代宗师图》中,第三任宗主的画像分毫不差——正是沈郁口中那位千年前的挚友。
“你们终于来了。”虚影的声音像浸在水里的古钟,带着千年的沉郁,“我等了整整一千零三年,等南茅北马的传人来解开真相。”
俞晚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能感觉到掌心的沈郁在发抖,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震惊。
“阿昭?”沈郁哑声唤道,喉间像是塞了团浸血的棉絮,“是你?你不是……”
“我死了。”虚影的指尖轻轻拂过供桌上的酒坛碎片,当年的酒渍早己干涸,却在他触碰的瞬间,重新漫出清冽的酒香,“但死不代表结束。幽冥道用我的魂魄炼了锁魂钉,钉在这祠堂的地脉里,让我亲眼看着他们一遍又一遍篡改记忆——”他突然转头看向红绫,眼神里翻涌着千年的悲怆,“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是用我锁魂钉上的珍珠母贝磨的。他们让转世的她带着我的骨血,来破坏婚书。”
红绫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
她的指甲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珍珠项链“啪”地断裂,数十颗珍珠滚落在地,每一颗都泛着幽蓝的光——那是被魂魄滋养千年的色泽。
“不……我不要记起来……”她哭嚎着蜷缩成团,额角的青筋却愈发明显,“阿姊说那是外婆传给我的护身符……说只要烧了婚书,我就能摆脱霉运……”
沈郁突然闷哼一声。
俞晚这才发现他的右手正死死按着左胸,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在玄色衣料上晕开刺眼的花。
那是道旧伤,她曾在他换衣服时瞥见过,形状像被剑尖挑开的月牙,此刻却像被重新划开般,鲜血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溅出细碎的红点。
“沈郁!”俞晚慌乱地扯下自己的围巾,要去按他的伤口,却被他抓住手腕。
他的指尖冷得像冰,可眼底的热度几乎要灼伤她:“这是千年前的伤。”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幽冥道的人冲进祠堂时,那把剑刺穿了我的心脏——”他的目光扫过虚影腰间的七星剑,突然顿住,“阿昭的剑上淬了避魂散,所以我的魂魄没散,可这伤……”他低头看着不断渗血的伤口,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原来因果轮回,连伤口都要重新疼一遍。”
雷兽“嗷”地叫了一声,跳上沈郁肩头,用温热的小舌头去舔他脸上的冷汗。
虚影的手穿过沈郁的胸膛,按在那道伤口上,幽蓝的光从他指缝间渗出:“这是地脉里的怨气在啃噬你的魂魄。魂书残页打开了记忆回廊,幽冥道的诅咒顺着记忆渗了进来。”他抬头看向俞晚,眼神里有期待,有悲怆,更有一丝恳求,“南茅的传人,用你的血补全婚书。只有彻底唤醒记忆,才能斩断诅咒。”
俞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颈间的小玉匣。
匣子里的婚书残页正在发烫,隔着布料灼烧她的皮肤。
她望着沈郁苍白的脸,望着他指缝间不断渗出的血,突然想起三天前修复婚书时,残页里渗出的那句“以血为契,可通阴阳之隔”。
原来不是通阴阳,是通因果——通千年前未竟的契约,通现代人要承担的宿命。
“疼吗?”她轻声问沈郁,指尖抚过他汗湿的额发。
沈郁望着她眼底的水光,突然笑了。
他的血还在流,可眼里的光比千年之前更亮:“比被电磁波烤焦指尖时,好多了。”
俞晚的眼泪“啪嗒”掉在他手背上。
她咬着唇,从匣子里取出婚书残页。
残页上的金漆云纹在烛光下泛着暖光,与记忆里少女补婚书时的金漆,连纹路都分毫不差。
她咬破指尖,鲜血滴在残页空白处的瞬间,整个祠堂突然剧烈震动。
青石板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虚影的身体开始透明,红绫的哭嚎声越来越远,只有沈郁的体温,还清晰地烙在她掌心。
“抓紧我。”沈郁低喘着,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
他的血滴在婚书上,与她的血融成一片,“不管等下看到什么……都别松开。”
俞晚用力点头。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是南茅血脉里沉睡的力量,是北马鬼王被封印的记忆,更是千年前那半张婚书里,未写完的“生死与共”。
沈郁的呼吸越来越弱。
他的伤口还在渗血,将婚书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明,仿佛穿过千年的迷雾,终于看清了那个在祠堂里等他补全婚书的少女——那个少女的眼睛里,正倒映着现在的他。
“阿晚。”他轻声唤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千年的承诺,“这次换我,不会松开手了。”
话音未落,祠堂的烛火突然全部熄灭。
黑暗中,俞晚只来得及抓住他正在变冷的手。
她听见沈郁闷哼一声,身体重重倒向她怀里,而他胸口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将她的衣襟染成暗红。
雷兽的低嚎在黑暗中炸开。
红绫的哭嚎声突然消失,只剩下青石板下的轰鸣越来越响。
俞晚颤抖着摸向沈郁的颈侧,指尖触到微弱的脉搏,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沈郁?”她轻声唤他,眼泪砸在他冰凉的脸上,“你撑着……你说过这次不会松开手的……”
黑暗中,沈郁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他的体温还在流失,可那点触感,像寒夜里的星火,让俞晚的心跳重新有了节奏。
她咬着牙,将婚书残页塞进他掌心,用自己的手裹住他的。
鲜血透过两张交叠的手掌,渗进婚书的纸纹。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在她血脉里翻涌——那是南茅始祖的力量,是守护的责任,更是……
“我不会松开的。”她对着黑暗轻声说,“不管多久,我都会把你拉回来。”
沈郁的手指又动了动,这次更用力些。
他的呼吸擦过她耳畔,轻得像一片羽毛:“我信。”
然后,黑暗彻底将他们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