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兽獠牙,沉沉压下来。陶芯跌跌撞撞地翻过一堵矮墙,落地时,左小腿的伤口猛地一挫,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神经。她闷哼一声,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没让那声痛呼泄出。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夜风一吹,刺骨的寒。
赤焰丹的药力如同在体内奔涌的岩浆,强行压制着“碧鳞”之毒的冰寒侵蚀,也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更深处,血契的反噬如同附骨之蛆,在经脉中啃噬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形的伤口。右手的食指依旧焦黑麻木,提醒着她那石碑上非人的灼痛和交换的代价。
“三日后,冬至子时……祭天台见。”
李连曜嘶哑低沉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那个男人,用自身鲜血和剧毒强行打开了“龙潜道”,把唯一的赤焰丹给了她,自己却带着更深的“碧鳞”之毒和肩头的重创,独自走向枢密院地牢——那最危险、最核心的藏匿点!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脑中那张因失血而苍白、却依旧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孔。恨。他信她的恨。这恨意,此刻成了支撑她残躯的唯一支柱,比赤焰丹更滚烫。她靠着冰冷的宫墙,急促地喘息,目光如受伤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这片荒僻的冷宫区域。远处,隐约有巡逻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传来。
不能再耽搁了。
她摊开手掌,那枚莹白的玄鸟令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温润却森冷的光泽。振翅的玄鸟,古朴的“密”字。枢密院最高权柄的象征,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何用?李连曜并未明说。
陶芯闭上眼,强行压内翻江倒海的痛楚,将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凝聚在令牌之上。她尝试着将一缕微弱的精神力,如同解梦时剖析梦境碎片那般,小心翼翼地探向玉牌深处。
“嗡——”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蜂鸟振翅般的嗡鸣,毫无预兆地从令牌内部传来!紧接着,玄鸟令表面那振翅欲飞的玄鸟图案,竟泛起了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芒!光芒如同活物,瞬间沿着玉牌内部某种玄奥的轨迹流转!
成了!
陶芯心脏猛地一跳。这幽蓝光芒并非照明之用,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呼唤,一种指向性的精神链接!
她立刻循着那幽蓝光芒流转时传递出的微弱指引,拖着伤腿,艰难而迅捷地穿梭在废弃宫殿的断壁残垣间,避开远处巡逻队伍的火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全靠意志和赤焰丹的余烬强撑。
那幽蓝的指引最终将她引向冷宫深处一座半塌的角楼残骸。残骸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用一把破旧的扫帚,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扫着地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机械而僵硬,如同一个年久失修的木偶。
夜枭?这就是潜伏在皇城深处的暗卫?
陶芯屏住呼吸,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刻意加重了脚步。
那佝偻的身影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聋了一般。
陶芯举起手中的玄鸟令,让那微弱的幽蓝光芒,清晰地映照在她惨白却布满血污的脸上。
“玄鸟夜鸣。”她压着嗓子,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这是李连曜式命令烙印在她骨子里的本能,“太庙偏殿。即刻清除。”
那佝偻的扫墓人,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枯树皮般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丝毫属于老人的昏聩,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漠然,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的目光在陶芯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肩头和腿上的血迹,最后定格在她手中那枚散发着幽蓝微光的玄鸟令上。
那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惊讶,不是敬畏,而是一种近乎野兽确认猎物般的……审视。
“令牌,血。”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令主何在?”
“枢密使大人自有要务。”陶芯强撑着气势,不让自己的虚弱显露分毫,目光锐利如刀,迎上那双枯井般的眼睛,“令在此,如大人亲临。目标:太庙偏殿,清除藏匿之物。立刻执行!”
她将“清除”二字咬得极重,带着血与火的铁锈味。
扫墓人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陶芯焦黑的右手食指上,又缓缓移开。那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他不再言语,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他随手将破扫帚靠在断墙边,佝偻的身影在夜色中一晃,竟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速度快得让陶芯心头一凛。
这才是真正的夜枭!潜伏于无声,动则如雷霆!
陶芯不敢迟疑,立刻强忍剧痛跟上。那扫墓人的身影在复杂的宫墙夹道和废弃园林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引路的幽灵。他似乎对皇城的每一处阴影、每一道守卫巡逻的间隙都了如指掌,带着陶芯以不可思议的路线,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首插太庙所在的区域。
越靠近太庙,那种庄严肃穆、却又隐隐透着陈腐和压抑的气息便越重。高大的朱红宫墙,巍峨的琉璃瓦顶,在深沉的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巡逻的侍卫明显增多,铠甲和兵器碰撞的声响清晰可闻。
扫墓人无声地打了个手势,示意陶芯伏低身体,藏在一丛茂密的冬青之后。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太庙侧面一处不起眼的角门——那里有两名披甲执锐的侍卫把守。
“偏殿,后墙第三窗。”扫墓人的声音低如耳语,语速却快得惊人,“窗下有暗格。守卫,一炷香换岗。清除,速离。”
交代完毕,他浑浊的目光最后扫过陶芯焦黑的手指和惨白的脸,身形再次无声无息地退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的任务似乎只是引路和提供关键信息,真正的清除行动,需要陶芯自己完成——或者说,需要她指挥可能出现的其他夜枭?
陶芯靠在冰冷的冬青树干上,急促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赤焰丹的药效正在迅速消退,血契反噬带来的虚弱感和体内“碧鳞”之毒的阴寒交替肆虐,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舌尖,用更尖锐的痛楚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机会只有一炷香!
她再次凝聚精神,将意念沉入手中的玄鸟令。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激发令牌的指引功能,而是试图通过令牌内部那幽蓝流转的光芒,传递出更明确、更强烈的指令——目标:太庙偏殿后墙第三窗!清除!
玄鸟令在她掌心微微发烫,那幽蓝的光芒似乎明亮了一丝,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无形的精神涟漪瞬间扩散出去。
几乎就在指令发出的同时,陶芯敏锐地捕捉到,太庙高大的围墙上方,一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如同真正的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滑过,精准地落向偏殿后墙的方向!动作迅捷、狠辣,不带一丝烟火气。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夜枭己至!
陶芯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紧盯着偏殿后墙的方向。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她体内的剧痛和毒素疯狂撕扯着意志的堤坝。
突然!
偏殿后墙那扇紧闭的窗户内,极其短暂地亮起了一瞬幽冷的绿光!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自然的粘稠感!
绿光?!
陶芯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引爆炸药的火光!是……蛊虫?!那“梦谶”中预示的献祭之物?!
几乎在绿光亮起的瞬间,偏殿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到几乎被夜风吞没的闷哼!随即,一切重归死寂。
成了?还是……
陶芯的心悬在半空。就在这时,偏殿后墙第三扇窗户,被从里面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波眼睛的身影,如同壁虎般滑出窗口,落地无声。他手中似乎提着一个小型的、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物件,那物件还在极其轻微地蠕动着!夜枭看也没看陶芯藏身的方向,身形一晃,便提着那蠕动的包裹,闪电般消失在太庙后方更深的园林阴影之中。
清除完成!目标己被带走!
陶芯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一瞬。然而,就在这心神松懈的刹那——
“噗!”
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捂住嘴,却仍有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溢出!是血!颜色暗红,带着一种诡异的、腐败般的甜腥气!
血契的反噬!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全身!比之前强烈十倍!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的骨髓,疯狂搅动!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地向前栽倒!
冰冷的石板地面撞击着身体,痛上加痛。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剧痛和黑暗的拉扯下,迅速模糊、消散。赤焰丹的药力彻底耗尽,“碧鳞”之毒的阴寒如同跗骨的冰蛇,顺着血脉蔓延而上。她甚至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在随着咳出的黑血飞速流逝。
不能……倒在这里……
祭天台……武库……东华门……
李连曜……他独自去了枢密院地牢……那里……
纷乱的念头如同破碎的雪花在脑海中飞舞,最终都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吞噬。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视线越来越模糊,太庙那巍峨的轮廓在眼中扭曲变形。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带着腐朽尘埃味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陶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一张枯树皮般的老脸,浑浊冰冷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是那个引路的扫墓人!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猛地扣住了陶芯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残存的意识打了个寒颤。
“清除一处。”扫墓人干涩沙哑的声音,如同丧钟在她耳边敲响,“代价,开始收取。”
他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游移到陶芯焦黑如炭的右手食指上,然后,顺着那根手指,一路向上,最终定格在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脖颈。
那双枯井般的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看待即将报废工具的漠然。
陶芯的心,瞬间沉入无底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