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冷宫秘窟之中。魂灯熄灭后残留的焦糊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血腥与药草苦涩,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石床上,李连曜的身体如同被抽去脊梁的龙,沉重地伏在陶芯身侧。他那只紧按在她心口、死死攥着染血麒麟佩的手,依旧保持着那个决绝的姿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混合着新旧血液的暗红从指缝间渗出,浸染了她天水碧的衣襟。他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嘴角凝固着一道黑红色的血痕,混杂着碧鳞幽绿与噬魂蛊的暗沉。仿佛生命之火己然熄灭,只剩下一具被剧毒和反噬彻底掏空的躯壳。
守夜人老妪跌坐在冰冷的地面,背靠着刻满符文的石壁,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她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石床方向,嘴角同样溢着鲜血,维持沉渊通道和魂灯最后爆发的代价,几乎耗尽了这位古老守护者残存的元气。
影七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伫立在阴影里,唯有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锁定着李连曜毫无生气的背影,按在腰间乌光短刃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空气凝滞,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咳……咳咳……”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破碎气音的呛咳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骤然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是陶芯!
她的眼睫在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初振。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剧烈的呛咳,身体随之小幅度地抽搐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她的五脏六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也证明着——生机未绝!
守夜人老妪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她挣扎着想站起,却因脱力而再次跌坐,只能嘶声催促:“影……快!看看她!”
影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石床边。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李连曜伏倒的身体,俯身看向陶芯。
魂灯己灭,只有秘窟入口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不知是晨曦还是月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但那种令人心寒的灰败死气,似乎……褪去了一丝?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最明显的是她的呼吸,虽然依旧细弱,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断断续续、随时会消失的模样,而是有了些许……微弱的节奏感!
影七的目光迅速扫过她的身体,最后落在她心口的位置。李连曜的手掌依旧覆盖在那里,那块染血的麒麟佩被紧紧攥着,压在两人之间。就在陶芯咳嗽的瞬间,影七敏锐地捕捉到,玉佩紧贴她心口的位置,似乎……极其微弱地……散发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暖意?
“她……在恢复。”影七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震动。他迅速探出手指,搭上陶芯的腕脉。虽然脉象依旧紊乱虚弱,如同游丝,但比之之前那油尽灯枯的沉寂,确实多了一线生机!那“心渊同归”的禁忌仪式,竟真的……起了作用!
“好……好!”老妪激动地连说了两个好字,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潮红,“快!将她与那‘杀星’分开!小心他身上的毒血!”
影七立刻照做。他动作异常轻柔谨慎,仿佛怕惊扰了这刚刚复苏的微弱生机。他小心地、一点点地将李连曜那只僵硬冰冷、沾满毒血的手从陶芯心口挪开。当手掌完全移开时,那枚染血的青玉麒麟佩“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石床上。
玉佩暴露在微光下。断角处依旧狰狞,新旧混合的血污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红色。然而,在它紧贴陶芯心口的那一面,以及李连曜掌心紧握的位置,那干涸的血污似乎……被某种力量浸染过,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温润光泽?
陶芯的咳嗽渐渐平息。沉重的眼皮如同挂着千钧重担,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视线模糊了许久,才艰难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低矮粗糙的石顶,斑驳的刻痕在微光中如同鬼影。然后,是墙角那盏彻底熄灭、只剩焦黑灯芯的青铜魂灯。最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自己身侧——
那个伏倒的、墨色衣袍几乎被暗红与幽绿浸透的高大身影。
李连曜!
刹那间,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脑海!血契反噬的撕裂感,碧鳞毒发的刺骨冰寒,灵魂沉入沉渊寒泉的绝望冰冷……以及,在那片墨绿色的死寂深渊中,一柄燃烧着绝绝烈焰的利剑,不顾一切地斩向缠绕着她的黑色锁链!每一次斩击,都伴随着自身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还有……那柄剑的主人,在锁链断裂瞬间传递过来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守护意志!
是他!是李连曜!他进入了沉渊寒泉!他在斩断锁链!他在承受她的痛苦和反噬!
陶芯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某种揪心酸楚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查看他的情况,却被全身席卷而来的剧痛和虚弱死死按在石床上,只能发出痛苦而急促的喘息。
“别……别动……”老妪沙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深深的疲惫,“你的命……是他用自己半条命……从沉渊里抢回来的……现在……一动……就是害他……”
陶芯的身体瞬间僵住!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角落里的老妪,又看向石床边沉默的影七,最后,目光死死定格在李连曜那张毫无血色、气息奄奄的脸上。
他……为了救她……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那个冷酷无情、将她视为棋子、亲手揭开她最深伤疤的枢密使?
那个在血契碑前警告她“难活过冬至”、却又在爆炸时将她护在身下的男人?
那个在地牢深处被蛊毒梦魇缠身时,被她隔空拉回清明的“杀星”?
无数复杂的、相互冲突的画面和情感在她心中疯狂冲撞!恨意尚未消散,那是刻在骨血里的家仇!可眼前这惨烈的一幕,以及灵魂深处残留的那份不顾一切的守护意志……又像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认知。
“他……怎么样?”陶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痛后的虚弱。
“碧鳞蚀心,噬魂蛊毒入髓,心渊同归反噬魂魄……伤上加毒,毒上加伤……”老妪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魂灯己灭,老身亦元气大伤……能否熬过这一关,全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全看……他自己的意志?
陶芯的心沉了下去。她看着李连曜伏倒的身影,那曾经挺拔如松、威压如山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石床边,掌心朝上,依稀可见被玉佩棱角刺破的伤口,以及干涸的血迹。那块象征着她血仇的玉佩,就掉落在他的手边,在微光下,断角处的暗红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疼。
恨吗?
恨!滔天之恨!
可这恨意之中,此刻却混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复杂。
就在这时,影七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带着刻不容缓的紧迫:“大人昏迷前严令:冬至杀局未解!七处藏匿点,枢密院地牢一处己清除,太庙一处由姑娘清除。剩余五处:祭天台、武库、东华门、西苑、御膳房!冬至子时在即,刻不容缓!必须在他……或姑娘能动之前,制定清除计划!”
冬至!杀局!剩余五处!
影七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陶芯混乱的思绪!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情绪!是啊!李连曜拼死换来的生机,不是为了让她在这里沉溺于恩怨纠葛!三日后,冬至子时!整个皇城,百万生灵,都将成为“梦谶”献祭的祭品!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凝聚精神。虽然血契反噬被李连曜斩断了一道最凶戾的锁链,剧痛大为缓解,碧鳞之毒也似乎被暂时压制,但身体依旧如同被掏空,虚弱到了极点。她强撑着,目光扫过昏迷的李连曜,扫过虚弱的守夜人老妪,最后落在影七身上。
“地图……”她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藏匿点……位置……”
影七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浸染着些许血污的薄绢地图,在石床边摊开。正是陶芯在血契碑前记下的皇城平面图,七个红点刺目地标注其上。其中枢密院地牢和太庙两处的红点,己被墨线狠狠划去。
陶芯的目光死死锁定剩余五处位置:祭天台下方、武库后墙、东华门甬道、西苑假山、御膳房地窖。
“守夜人……还有多少……可用之人?”陶芯看向老妪,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老妪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影七’……是最后能动用的‘夜枭’……老身……拼着最后一点‘沉渊’之力,可唤醒……两名‘沉眠者’……但……只能出手一次……且之后……形神俱散……”
两名沉眠者,一次出手,形神俱散!这是守夜人最后的底牌!
陶芯的心脏再次揪紧。力量太少了!时间太!李连曜昏迷不醒,她重伤未愈……
“玄鸟令……”她猛地想起李连曜交给她的令牌!她挣扎着摸索自己的腰间——幸好,那枚莹白的玉牌还在!
“持此令……可调动……潜伏皇城……所有‘夜枭’……”李连曜嘶哑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影七!”陶芯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决断的锋芒,“持玄鸟令!立刻……联络……潜伏夜枭!我需要……所有能动用的人手!位置!能力!立刻!”
影七没有任何犹豫,接过陶芯递出的玄鸟令。令牌入手冰凉,那振翅玄鸟的图案在微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他将其贴近眉心,一股无形的精神波动瞬间扩散出去。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秘窟内只有几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陶芯的目光在昏迷的李连曜和地图上五个刺目的红点间来回移动,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虚弱和剧痛如同附骨之蛆,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必须在他倒下的时候,扛起这份责任!为了皇城,也为了……不辜负他拼死换来的这一线生机!
片刻后,影七放下玄鸟令,死水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回禀……大人(他看向陶芯,第一次用了这个称呼)……能动用者,七人。位置如下……”他迅速报出七个名字和潜伏位置。
七人!加上影七,八名夜枭!再加上守夜人两名只能出手一次的沉眠者!十人!要对付分布皇城各处、守卫森严、可能还有永定侯死士看守的五处致命杀器!力量依旧悬殊!但……这是目前能动用的全部!
陶芯的目光在地图上飞速移动、串联、计算。她的解梦师本能在此刻化作了最精密的推演能力,分析着每一处的位置、可能的守卫、潜入的路线、清除的方式……
“祭天台……核心……必是……永定侯……亲自坐镇……需……雷霆一击……”她的声音因虚弱而断断续续,思路却异常清晰,“武库……重兵把守……需……声东击西……”
“东华门……甬道狭窄……可……火攻……”
“西苑……假山复杂……需……精于潜行……”
“御膳房……地窖隐秘……需……速战速决……”
她每说一处,影七便在地图上迅速标记,眼中死水般的目光越来越亮。
“沉眠者……”陶芯看向老妪,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用在……祭天台!配合……影七……和……最强三人!务必……一击……摧毁核心!不留……后患!”
老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艰难地点点头:“可……”
“其余西处……”陶芯的目光扫过地图上剩余的红点,又看向昏迷的李连曜,最后落在自己依旧剧痛虚弱的身体上,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亲自……带剩下的人……去!”
“姑娘不可!”影七和老妪几乎同时出声!陶芯现在的状态,连走路都困难,如何能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
“没有……时间了!”陶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嘶哑,“他……需要时间……恢复……或者……至少……不能让他……白白……”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目光落在李连曜身上,意思不言而喻。
“可是你的身体……”老妪担忧道。
陶芯缓缓抬起手,那只焦黑的右手食指依旧触目惊心,但此刻,她的指尖却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的光晕!那是她解梦师的精神本源!虽然微弱,却坚韧如丝!
“赤焰丹……还有吗?”她看向老妪。
老妪沉默片刻,枯瘦的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唯一一粒赤红如血的丹药——正是李连曜之前给陶芯的那种。这是最后一粒了。
陶芯没有丝毫犹豫,接过丹药,艰难地放入口中。灼热如岩浆的药力瞬间在体内炸开!强行压榨着残存的生命力,带来短暂的、近乎燃烧的“活力”!剧痛似乎被压制下去一丝,虚脱感也减轻了些许。
她撑着石床边缘,在影七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依旧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坚毅光芒。
她最后看了一眼石床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李连曜。那个曾让她恨入骨髓、又让她此刻心情复杂如乱麻的男人。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地图上那五个如同滴血獠牙般的红点。
“走吧。”她的声音带着丹药带来的灼热和决死的平静,“冬至之前……血火……不能……同途!”
秘窟的阴影中,残存的守夜人与夜枭们,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此刻却要以残躯再赴地狱的女子。在她身后,石床上的李连曜,指尖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