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
温念把自己埋在堆积如山的病历和评估报告里,试图用工作填满每一个空隙,驱赶脑海中那双如影随形的冰冷眼睛和沙漏倒计时的滴答声。连续几个夜晚的浅眠和紧绷的神经,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的字迹偶尔会模糊成一片黑点。办公桌角落里,那个装着蜂蜜烤翅的牛皮纸袋依旧鼓囊囊的,只是香气早己消散,只留下一点油脂凝固的痕迹。
敲门声响起,礼貌而克制。
“请进。”温念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门被轻轻推开。徐明站在门口,手里没提他标志性的纸袋,也没穿那件暖色调的格子衬衫。他换了一件深灰色的棉质T恤,头发似乎刚洗过,蓬松但少了点往日的随意。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却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温念的脸庞、她眼下浓重的青黑、她下意识揉捏太阳穴的手指,以及…桌角那个未曾打开的纸袋。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笑容走进来,也没有寒暄。只是站在门口,像一堵沉默而稳固的墙。
“路过。”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看你办公室灯还亮着。吃饭了吗?”
温念这才抬起头,看清是他。几天前的疏离感和停车场那无声的质问瞬间回笼,让她喉咙有些发紧。她下意识地想把桌上的文件堆得更整齐些,掩饰那份无处遁形的狼狈。
“还没…不太饿。”她含糊地回答,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徐明空着的双手上。没有蜂蜜烤翅的香气,没有熟悉的纸袋,这让她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地空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徐明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个冷掉的纸袋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他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他没有靠近她的办公桌,而是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旁坐下——那是病人通常坐的位置。这个选择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距离感。
诊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温念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沈厌的情况,稳定些了吗?”徐明开口,话题切入得首接而安全。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搁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姿态像在倾听一位重要的客户,而非自己的女友。
“嗯,昨天意识清醒时间长了点,能认人了。”温念机械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病历本的硬角,“但创伤应激反应还很重,情绪波动大。”她顿了顿,补充道,“晚上还是需要约束。”
“约束?”徐明捕捉到了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波澜,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一瞬。
徐明的视线似乎在她手腕的位置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移开。他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沈厌,话题却微妙地转向了她:“你呢?”
“我?”温念愣了一下。
“你看上去,”徐明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测量,“比任何人都需要休息。”他的目光坦然地落在她憔悴的脸上,“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昨晚又熬到几点?”
那平静的关切,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温念强撑的硬壳。几天来积压的疲惫、高压下的窒息感、对沈厌失控的担忧、以及对徐明那份愧疚和无力感,瞬间汹涌地冲上眼眶。她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按着眉心,试图压下那股酸涩的泪意和眩晕感。
“我没事。”她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徐明沉默地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动。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起身给她一个拥抱,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石像,给予她一个可以崩溃、却不会被轻易触碰的空间。
过了好一会儿,温念才勉强平复了呼吸,抬起头,眼眶泛着红,但泪意被她强行压了回去。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是…有点累。”
徐明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她这个苍白无力的解释。他站起身,走到她办公桌旁,目光掠过那个冷掉的纸袋,最终落在她几乎没动过的水杯上。
“水凉了。”他说。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起她的杯子,走到墙角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回来,轻轻放在她手边。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日常的关怀。
“谢谢。”温念低声道,手指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一点点暖意却让她鼻子又是一酸。
徐明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桌边,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文件——一份是复杂的脑部影像报告,另一份…则是沈厌最新的、那份“完美”得令人心寒的心理测评数据。他的视线在沈厌的名字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难以察觉,随即移开。
“那个鸡翅,”他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放太久了。”他顿了顿,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温念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洞察,“…下次,想吃热的,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温念心上。“想吃热的,告诉我”——这不仅仅是在说鸡翅。他在告诉她:你的疲惫,你的困境,你需要的那点“热乎气”,我在这里。但前提是,你需要开口告诉我。而不是把我隔绝在你的高压世界之外,让我只能看着你独自在冰冷里消耗殆尽。
温念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指尖用力到发白。徐明的平静,远比停车场那次的失望质问更让她窒息。这是一种看透后的等待,一种不追问的逼迫。他看到了她的挣扎,看到了她被困在某种无形的牢笼里,但他不再试图强行破门而入,而是站在门外,清晰地告诉她:门没锁,钥匙在你手里。出来,或者…让我知道你需要我帮你撬锁。
“我…”温念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她想说什么?说沈厌那精准到可怕的观察力?说那象征着绝对控制的沙漏?说那幅被洞穿核心的蝴蝶画所代表的病态逻辑?说她感觉自己正被拖入一个精心设计的、甜蜜而致命的漩涡?
千头万绪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成一个无力的音节。
徐明看着她挣扎的表情,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他没有催促,只是又看了一眼桌角那个冷硬的纸袋,仿佛在无声地确认某种界限。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温念,”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别把自己也当成病历本里的一个数据点。你…是人,不是永动机。”他指了指那杯温水,“记得喝。”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下周五的聚会…”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种最后的、试探性的邀请,又像是某种宣告的底线,“…星空露台,晚上七点。位置我订好了。来不来,随你。”
门被轻轻关上。诊室里只剩下温念一个人,和那杯氤氲着热气的温水。
死寂重新降临,却比徐明来之前更加沉重。桌上,沈厌那份漂亮的测评数据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桌角,那个装着冷硬鸡翅的纸袋,像一块被遗忘的、失去温度的纪念碑,无声地提醒着她几天前停车场那场不欢而散的“温暖”。
徐明走了。他没有强行留下,却留下了一道清晰的选择题。他不再追问,却用行动和话语划出了一条线:要么走出那个困住她的冰冷世界,抓住他递过来的、带着烟火气和星空露台温度的手;要么,继续沉沦在她与沈厌那扭曲而唯一的黑暗画室里,独自面对那份令人窒息的“完美”数据和即将耗尽的心力。
温念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没有去碰那份冰冷的报告,也没有去碰那个冷掉的纸袋。她只是缓缓地、紧紧地握住了那杯温水。杯壁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微弱却真实。这杯水,是徐明留下的唯一“热乎气”。而那句“来不来,随你”,则像一把钥匙,沉重地压在她的掌心。
窗外,城市的喧嚣隐约传来。诊室内,只有温水微弱的蒸汽,在冰冷的空气里无声地飘散。她握着杯子,仿佛握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