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裹着浓烈花香,粘在皮肤上。沈默和青藤站在泛着冷光的鹅卵石小径上,浓白雾气翻涌,吞噬了前路。
十个人影在雾中晃动,如同搁浅的鱼。
高大的刀疤壮汉抱着膀子站在最前,像座铁塔,不耐烦地哼道:“鬼地方,磨蹭什么!”率先踏入浓雾,脚步声沉重远去。
穿着时尚紧身衣的女主播赶紧对着一个悬浮小镜头甜甜开口:“宝子们看见没?纯天然迷雾特效!记得给勇敢小雨点个红心哦!”小跑着追向壮汉。
退休教师模样的老者捏着老怀表,凑近路边一块半埋的、刻着陌生花体字母的石碑,眉头紧锁。
补丁僧袍的老和尚盘坐在路边湿漉漉的草地上,闭目数着佛珠。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小心拨开一丛叶片散发幽蓝微光的草,用小镊子夹了片叶子放进玻璃瓶。
穿廉价卫衣、帽檐压到鼻梁的男人安静靠在扭曲的古树上。
不起眼的清洁女工拿着扫帚,默默清扫着本己一尘不染的石板。
沈默的目光却像钉子,牢牢锁在道路一侧的活动上——那才像真实活着的世界。
一个裹着洗得发白灰布围裙的老妇人,推着辆“嘎吱嘎吱”响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推车,慢吞吞地沿着路边走。车上堆满了同样落满灰尘、颜色暗淡的粉色小花盆。她停在路边一堆摞得整整齐齐的空花盆前,吃力地弯下腰。
老妇人先是缓慢端起了三个空花盆,一个一个放到自己吱呀作响的小推车上堆好。接着,她又从推车上,颤巍巍地端下来两个装着深棕色湿泥的新花盆,端端正正摆回之前空出来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推着车,蹒跚地又往前挪了十几步,在一个完全一样的地方停下,面对着另一堆相同的空花盆,似乎准备重复刚才的动作。她的动作很慢,带着老年人的吃力,却有一种固执的规律感。
收旧盆,放新盆。这个流程本身并不奇怪,花匠工作而己。
沈默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她嘴里断断续续的嘟囔:“…唉…旧的换出去,新的端回来…旧的换出去…新的端回来…这活儿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的声音疲惫、沙哑,充满底层劳动者的抱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绝望。
这不是台词。果然,这副本背后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很大概率是互相连通的。
就在这时,旁边那个帽檐压到鼻梁的男人抬起头,再次压了压帽檐,忍不住好奇心,拦住了一个正在不远处埋头修剪着灌木丛的老园丁。老园丁穿着浆洗得发白但肘部磨得透亮的蓝布工作服,皮肤黝黑,布满皱纹和老人斑。
“嘿大爷!”年轻人咧着嘴笑问,“昨天那场暴雨差点把俺冲跑咯!您这儿的花淹坏不少吧?”问得颇为自然,很明显,他也从满地还未干透的水渍和空气中的水汽发现了暴雨的气息。
那老园丁并没有停下修剪的动作,抬起沟壑纵横的脸瞥了年轻人一眼,浑浊的眼睛带着点老人特有的慢吞吞反应。
他不像在复述剧本,更像下意识地回忆,或者说,是在表达一种普遍的困惑。
他用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沉闷地说:“后生仔…俺们这儿的活儿都是一天顶一天…昨天?昨天俺记得清清楚楚,浇水还浇得多哩!哪有什么雨?这草皮都渴着呢…”
他边说边低头用剪刀点了点灌木根下略显干硬的泥土,眉头皱着,仿佛在思考自己说的是否正确。他的口音很土,话里带着犹豫和一丝不确定。
昨天浇了水?没下过雨? 年轻人愣住了。
沈默的心跳悄然加速。没下过雨?不可能,哪有浇水会浇在鹅卵石上的!
这老园丁明显有自己真实的记忆!
然而却发生了这种破绽,只有一种可能——他的记忆似乎被扭曲了。
沈默立刻上前一步,停在老园丁刚修剪完的那排整齐灌木前,声音清晰,带着点后辈请教前辈的客气:“老爷子,打搅您。昨天下午……园丁长是不是吩咐过,把东侧墙根下那些带刺的野莓藤都给剪咯?活儿急得很,还指定让您亲自动手,怕小年轻们毛手毛脚扎着?”
沈默问得非常具体,甚至捏造了一个“带刺野莓藤”的细节。他要测试对方真正的记忆储备和逻辑自洽能力!
是全替换了,还是......根本就是在胡诌!
“啊对对对,哈哈,我差点就忘了,还好有你的提醒,谢谢哈......哈哈哈哈”
周围绝大部分的参与者都一首注意着这边的谈话,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目光一凝。连那闭目捻珠的老和尚都瞬间睁开了眼睛,精光一闪即逝。
“妈的!”刀疤脸壮汉没看到什么怪物,骂骂咧咧地揉了揉耳朵,“这老头脑子不太灵光吧。”说完头也不回地继续深入雾中,似乎嫌吵闹。
主播小雨对着镜头强颜欢笑:“家…家人们, 好像没事…咱们跟紧点…”也追了上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选择了跟随刀疤脸的背影。
“走吧,”他示意青藤跟上逐渐消失在浓雾深处的队伍,声音听不出情绪。
随着前行,脚下的光滑鹅卵石小径逐渐被一种更为平整、坚实的质地取代。浓雾在前方渐渐稀薄。
他们跟着队伍,赫然穿过了最后一片花墙,视野豁然开朗。
展现在眼前的并非想象中一望无际的花海,而是一座——城市......
古老的城市建筑线条硬朗,却被无处不在的鲜活绿意覆盖侵蚀!藤蔓缠绕着高大的石质房屋外壁,在哥特式窗棂边探出蓬勃的新芽。宽阔的街道是用切割平滑的巨大白玉石板铺就而成,在稀薄天光下流淌着柔和温润的光泽。
这些珍贵的白玉台阶并非孤芳自赏,它们如同河流的堤岸,被汹涌繁茂的翠绿芳草所簇拥、分割甚至覆盖。生命力顽强的芳草从石板的缝隙中、从建筑物的墙角顽强钻出,给冰冷的城市肌理编织上流动的绿茵毯。
城市在清晨的微光中苏醒。街道两旁,早起的人们行色匆匆。与这被植物淹没的城市形成奇妙呼应的是——几乎每个人身上都点缀着花的元素 。
西装革履的绅士胸前口袋里别着优雅的白玫瑰或紫罗兰领花。
匆匆赶往市场的妇人头巾上绣着精致的忍冬花团。
卖报孩童的帽子上插着刚折下的蒲公英绒毛小伞,像顶着个小太阳。
面包店胖胖的老板娘系着绣满雏菊的围裙。
咖啡馆外悠闲享用早餐的女士,手腕上缠着素雅的铃兰手环。
花朵成为这座城市居民身份、年龄、职业甚至生活态度的无声注释。花瓣的香气隐隐约约地飘荡在清冷的空气里,与建筑物苍老的气息、青草叶片的鲜涩味混合交融,形成这座活着的城市独特的味道——清新中带着岁月沉淀的古旧,蓬勃的生命力与冰冷的石墙紧密相依。
似乎只有被时间困住、又被鲜花标记的生活。沈默望着眼前这座被芳草、白玉阶和无数真实鲜花包围的奇异城市,心中警铃大作:花园只是序曲,这场围绕时间轮回、记忆篡改的狩猎,在这座被时间与花卉共同标记的城市里,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瞥了一眼身边眉头紧蹙、同样被这景象所震慑的青藤:“小心了。”这次声音低沉了许多,“这里的每一朵花,都有可能是标记猎物的印记。”
浓雾在他们身后重新凝聚,将花园小径彻底吞没。
前路,是鲜花盛开、白玉为阶、暗藏时间陷阱的——轮回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