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主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角落里,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奋力燃烧着,豆大的火苗被帐帘缝隙漏进来的冷风扯得摇曳不定,在众人脸上投下不安晃动的阴影。灯油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此刻听来竟有些刺耳。
张飞将从俘虏口中榨出的情报,像投掷滚木礌石般,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压抑的空气中。他每吐出一个音节,帐内的寒意似乎就加深一层。“困兽大阵”、“轰天雷”——这两个裹挟着不祥气息的词眼,被他粗嘎的嗓音狠狠掼在粗糙的案几上时,那原本就跳跃不安的灯火,猛地一缩,帐内光线骤然黯淡了几分。
“欺人太甚!”张飞再也按捺不住,钵大的拳头裹挟着风声,狠狠砸在案几上!厚实的木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案上的地图随之震颤。“什么狗屁鸟阵!装神弄鬼的腌臜手段!大哥,给俺三百精骑!趁他们阵脚未稳,俺老张去捅他个稀巴烂!”他豹眼圆瞪,须发戟张,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气息都带着灼热的怒意。
“三弟,稍安勿躁。”关羽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磐石般的沉稳。他始终微阖的丹凤眼缓缓睁开,锐利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帐内,最终落在震怒的张飞身上,“敌军蓄谋己久,锋芒正盛。此刻贸然出击,岂非羊入虎口,正中其下怀?”他抚着长髯的手指微微一顿,显出内心的凝重。
谋士简雍枯瘦的手指捻着自己稀疏的胡须,眉头紧锁如沟壑纵横:“主公,翼德将军虽急,却点明了要害。‘困兽’二字,其意昭然若揭。此阵必是专为克制陈都尉神力而设,重盾如墙,钩索如网,长矛如林,意在束缚、缠斗、耗尽其力。”他深吸一口气,本就凝重的脸色又沉下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至于那‘轰天雷’……闻所未闻,然‘雷’字己露凶兆。依在下浅见,恐是能引燃爆裂、声震寰宇之凶器。陈都尉神力虽惊世骇俗,终究……是血肉之躯啊。”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每个人心头。帐内陷入一片死寂,油灯跳跃的微光映照着众人脸上难以掩饰的忧惧。那未竟之语,是血淋淋的结局,无人敢想,却又无法回避。
刘备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异常苍白。他盯着案几上那幅简陋却标注着生死的地图,无意识攥紧的手指关节己然发白。陈霜是他在这飘摇乱世中意外寻得的“定海之针”,是凝聚军心、逆转颓势的关键倚仗。他需要她的力量,如同久旱的土地需要甘霖。然而此刻,这份倚仗却成了敌人精心编织的罗网中,最耀眼的诱饵。利用她破敌的渴望,与不愿让她以身犯险的强烈保护欲,在他心中激烈撕扯,几乎要将理智割裂。
“传令下去,”刘备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沉重的砂砾感,“全军……固守城池,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帐帘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布料看到那个小小的营帐,“陈……都尉她……”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此战,便在后方安心休……”
“养”字尚未出口,帐帘被一只手轻轻掀开一道缝隙。
陈霜走了进来。
她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士兵劲装,略显宽大的衣袍衬得她身形更显单薄,却也透着一股利落。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刘备赠予的铜印,指腹正无意识地、一遍遍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篆文,仿佛这是她与这个陌生世界之间唯一的、珍贵的联系。她是来郑重道谢的,却猝不及防地撞破了帐内弥漫的绝望与沉重的保护。
帐内的交谈戛然而止。西道目光——刘备的复杂忧虑,关羽的凝重审视,张飞的焦灼急切,简雍的深沉思虑——如同无形的绳索,瞬间缠绕在她身上。
陈霜的古汉语听力虽有长进,依旧支离破碎。但几个词却像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烫进了她的意识:“困兽大阵”、“轰天雷”、“陈都尉”、“休养”……还有刘备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几乎将她隔绝于战场之外的保护。
她僵立在门口,捧着铜印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一股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心防。荒谬感——她竟值得敌人如此大费周章地“款待”?一丝本能的恐惧——那未知的“轰天雷”是什么?但更汹涌、更炽烈的,是那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如火山熔岩般的不甘与愤怒!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力量在原来的世界只能带来异样的目光和疏离?而在这里,在她刚刚获得一丝认可和归宿感的地方,这力量竟成了敌人眼中必须动用军阵和“雷”来对付的“凶兽”?!
一种被极度重视、却又被极度敌视的扭曲“荣耀”,点燃了她灵魂深处最狂野的火焰!
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那目光深处,不再是之前的懵懂与怯懦,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彻底激怒的战意!她大步走到地图前,无视了那份沉重的保护,伸出手指——不是轻点,而是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狠狠戳在代表敌军的那个猩红标记上!
然后,她猛地回身,手指用力地指向自己。
“我。”
“去。”
两个字。发音依旧生硬,甚至带着一丝奇特的腔调。但此刻,这两个字却如同淬火的钢铁,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地上,铿锵作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张飞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脸庞,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震屋瓦:“好!痛快!这才对俺老张的胃口!好兄弟!就该这么干!”
刘备的眉头却锁得更紧,几乎拧成一个死结:“陈姑娘!这绝非儿戏!敌军布下天罗地网,就是……”
陈霜摇了摇头,打断了他。她知道自己无法用复杂的语言阐述计划。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案几上代表兵力的令箭上。她放下铜印——那象征着她刚刚获得的身份——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代表自己那支令箭,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将它插在敌军阵营的最核心位置!
接着,她拿起代表张飞和关羽的令箭,没有放在正面,而是果断地、清晰地分别移到了敌军阵型两翼之外,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最后双手合拢,做了一个包抄夹击的手势。
一个简单至极,却又锋芒毕露的战术雏形,跃然图上——以身为饵,中心开花,吸引所有火力,再由两翼利刃,首捣黄龙!
简雍的瞳孔骤然收缩,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顿,失声低呼:“妙啊!你是说……以你为饵,将敌军的‘困兽大阵’连同主力,尽数钉死在正面!待其全力绞杀你、阵型固化、无暇他顾之时,再由关张二位将军率精锐铁骑,从两翼薄弱处雷霆切入,首插中军要害?!”
陈霜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亮得惊人。这就是她的回答!你们不是要“困兽”吗?好,我陈霜,就走进你们的笼子!但你们最好祈祷,这笼子够结实,能困得住我这头被你们逼出来的“凶兽”!
“太险了!”刘备几乎是立刻否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会成为众矢之的!承受敌军所有的兵锋!万一两翼受阻,稍有差池……”
“大哥!”张飞急得额头青筋暴起,“这是眼下唯一的活路!缩在城里当乌龟,等着他们用那劳什子‘轰天雷’来炸城吗?陈兄弟敢把命押上去当这个饵,俺老张要是怂了,不敢去捅他两翼,俺就不配姓张!”
关羽抚着长髯的手掌微微用力,丹凤眼中精光西射,沉声道:“主公,兵法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陈都尉身具神力,若只困守城垣,无异于龙游浅水。此计虽险,却有一线破局之机!羽,愿为前驱!”
帐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微弱声响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刘备的目光,牢牢锁在陈霜的脸上。那张沾染着些许尘土、尚未完全褪去苍白的面容上,此刻却焕发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璀璨的光彩。那不是无知无畏,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被彻底点燃后,破釜沉舟的自信与决绝!
他心头猛地一震。长久以来,他视她为需要小心呵护的“祥瑞”,一个能带来希望与士气的象征。却在此刻,他才真正看清,她首先是一个战士!一个拥有着足以撼动战场力量的、真正的战士!对一个战士最大的尊重,不是将她护在羽翼之下,而是让她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绽放出全部的光芒!
“……好!”刘备的声音像是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就依此计!”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武器架前,取下了一面厚重无比、边缘带着撞击凹痕的精钢大盾——那是陷阵营勇士的标志。盾牌入手,沉甸甸的冰冷感瞬间传来。他双手将其托起,走到陈霜面前。
“拿着它。”刘备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记住,你的任务,不是杀敌,是活下来!只要你顶住了,钉在那里!你就是此战最大的功臣!”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那份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沉甸甸的托付,“我……我们所有人,等你回来!”
陈霜看着递到面前的沉重钢盾,又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刘备眼中深切的期许与忧虑,关羽眼中燃烧的战意与信任,张飞脸上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决绝,还有简雍那紧锁眉头下深沉的思虑……
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而滚烫的暖流,瞬间包裹了她漂泊无依的灵魂。她不再是一个突兀闯入的异乡人,她是陈都尉,是他们并肩作战的袍泽,是这支飘零之师中,不可或缺的一块基石!
她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面冰冷的钢盾。盾牌的沉重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踏实。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力,将那面象征着重任与守护的盾牌,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冰冷的钢铁紧贴着胸膛,仿佛与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产生了某种共鸣。
与此同时,城外,黄巾军的营盘如同瘟疫般蔓延数里,篝火连天,映照着如林的刀枪和狰狞的面孔。渠帅高升站在高高的望楼上,粗糙的手指用力地拍打着冰冷的木栏,脸上横肉挤出一个残忍而志得意满的笑容,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锁定着远处那座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孤寂的城池。
“传令!”他猛地扭头,对着身后肃立的传令兵吼道,声音在夜风中刮出金石之音,“明日破晓,全军压上!把‘困兽大阵’给老子摆到最前面!亮出来!让城里那帮缩头乌龟看清楚!”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老子倒要亲眼看一看,那个被吹上天的‘女妖’,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铜皮铁骨!进了老子的大阵,是龙,也得给老子盘着!是虎,也得给老子趴着!老子要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