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与新鲜的血锈味,在死寂的码头残骸间呜咽盘旋。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细微的震动都牵扯着腰椎错位处撕裂神经的剧痛。朱由检瘫在冰冷湿滑、浸透了粘稠血污的木板上,下颌粉碎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意识。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喉骨摩擦的咯吱声和浓重的血腥铁锈味,视野中跳动着大片猩红的光斑。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死死钉在码头边缘那三道如同从幽冥中踏出的身影之上。
为首那干瘦老者,身形佝偻如同枯竹,紧贴皮肉的漆黑水靠勾勒出嶙峋的骨架轮廓。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狭长、冰冷、如同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眸子。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没有悲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温度,只有一种沉淀了无尽杀戮与黑暗的、纯粹到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如同枯枝般垂落,方才那击落弩箭、快如鬼魅的幽蓝钢针己然不见踪影。
左侧矮壮汉子如同铁墩般矗立,同样一身漆黑水袍,蒙面只露虎目。那双眼睛精光爆射,瞳孔深处翻涌着尚未完全平息的狂暴杀意,如同刚刚饱饮鲜血的凶兽。他蒲扇般的大手骨节粗大异常,掌心一片赤红,此刻正微微蒸腾着白色的热气,仿佛刚刚从熔炉中取出。方才那凌空劈出、蕴含恐怖灼热劲力的掌风,似乎还残留着撕裂空气的余威。
右侧手持弧刃的身影最为飘忽。他身形略显单薄,却如同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立在阴影边缘。手中那柄通体黝黑无光、形如新月的三尺短刃斜斜垂落,刃身不沾半点血痕,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吞噬光线的黑洞。方才那快得几乎看不见、精准斩断芦苇与生命的致命弧光,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沉寂。
“奉督师遗命,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干瘦老者那冰冷沙哑、如同金属刮擦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入朱由检混乱的意识深处。
督师?卢象升?!
奉卢象升遗命?!这些如同鬼魅般、手段狠辣精准到非人境界的高手,竟是卢象升生前秘密布置下的后手?!为了在帝国倾覆的最后时刻,护卫他这个亡国之君?!
巨大的冲击如同狂涛,狠狠撞击着朱由检濒临崩溃的心神!喉间腥甜上涌!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粉碎的剧痛让他无法真正咬合),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卢象升…那个在巨鹿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最终力竭殉国的忠烈督师…竟在生前便预料到了今日?!留下了这样一支隐匿于黑暗、只为护驾而生的…也不收?!
“卢…卢卿…” 朱由检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骨摩擦的咯吱声和撕裂般的痛楚。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泥污滚落。是悲怆?是愧疚?是绝境中看到一丝星火般的狂喜?复杂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绞缠着心脏。
“陛下!” 一声嘶哑悲怆的呼唤在身侧炸响!周遇吉猛地扑跪在地!他枯瘦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住朱由检冰冷僵硬的胳膊,声音因激动和后怕而剧烈颤抖,“末将…末将无能!让陛下受惊了!末将罪该万死啊!” 他身后仅存的两名汉子也重重跪倒,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木板上,身体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起…来…” 朱由检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目光扫过地上那几具尚温的、被弩箭洞穿的忠勇尸体,心脏如同被利刃反复穿刺。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再次投向那三名如同雕塑般沉默的黑衣人,嘶哑问道:“尔…尔等…何人?”
干瘦老者那双冰冷的眸子微微转动,目光落在朱由检腰间那方沾满血污泥水的玄铁印玺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微微躬身,动作依旧僵硬刻板:“督师座下,夜不收残部。卑职,墨七。” 声音依旧冰冷无波。
“铁熊。” 矮壮汉子闷声吐出两个字,如同两块顽石碰撞。
“影刃。” 手持弧刃的身影声音飘忽,如同夜风掠过刀刃。
夜不收!果然是夜不收!大明最神秘、最精锐、如同影子般潜伏于黑暗、执行最危险任务的军情密探!卢象升竟将这样一支力量深藏至死,只为今日?!
“卢卿…用心…良苦…” 朱由检喉头滚动,声音破碎不堪。他目光艰难地转向旁边在地、气息奄奄的王承恩,“救…救他…”
墨七那双冰冷的眸子扫向王承恩。老太监瘫在血泊中,断腿处发黑,脓血混合着泥水渗出,口鼻间只有出气多进气少的微弱喘息,脸色灰败如同金纸,显然己是弥留之际。
墨七身形微动,如同鬼魅般无声滑至王承恩身侧。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探出,在王承恩颈侧、心口几处大穴疾点!动作快得只留下模糊残影!随即,他那只如同枯枝般的手掌,猛地按在王承恩塌陷的胸口膻中穴上!
一股极其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冰泉,瞬间从墨七掌心透入王承恩体内!
“呃…嗬…” 王承恩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骤然一强!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带着血沫的嘶鸣!灰败的脸上竟极其短暂地涌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涣散的瞳孔中,一点微弱的光芒艰难地凝聚起来!
“吊命…一时…” 墨七收回手掌,声音依旧冰冷,“伤及脏腑,腿骨尽碎,毒气攻心…需…静养…良药…”
朱由检心中稍定。能吊住命就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陛…陛下…” 周遇吉挣扎着爬起,枯槁的脸上满是血泪泥污,眼神却如同燃烧的炭火,“此地…不可久留!方才那些贼子…虽被…被三位壮士格杀…但…但动静太大…恐…恐引来更多追兵!”
他猛地指向码头后方那片被浓重夜雾笼罩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连绵山影:“那边…翻过那道山梁…有一处…废弃的…石灰矿洞…是…是末将…和兄弟们…藏身之处…还算…隐蔽…”
矿洞?藏身之处?
朱由检眼中精光一闪!据点!一个临时的、可供喘息和收拢残部的据点!他强忍着剧痛,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周遇吉和他身后仅存的两名汉子,又扫过地上那几具忠勇的尸体,最后落在那三名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夜不收身上。
“走…去…矿洞…” 朱由检嘶哑地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阵亡…将士…遗骸…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
“是!陛下!” 周遇吉眼中爆射出狂热的忠诚与悲怆!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两名同样眼含热泪的汉子吼道:“快!收敛兄弟们的尸身!轻点!别惊扰了英灵!”
两名汉子哽咽着,强忍悲痛,小心翼翼地将倒在血泊中的同伴遗体抬起。
“铁熊。” 墨七冰冷的声音响起。
那矮壮如铁墩的汉子闷哼一声,大步走到朱由检身前。他蒲扇般的大手伸出,动作看似粗鲁,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避开朱由检身上的伤口,如同托起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将他的身体稳稳抱起。一股灼热而沉稳的气息从铁熊身上传来,竟奇异地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意。
影刃则如同鬼魅般飘至王承恩身侧,枯瘦的手臂探出,同样轻巧却稳固地将气息奄奄的老太监负在背上。
“走。” 墨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指令。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青烟,率先没入码头后方浓重的黑暗之中,无声地为队伍开路。
铁熊抱着朱由检,影刃背着王承恩,紧随其后。周遇吉和两名汉子抬着同伴的遗体,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一行人如同沉默的幽灵,迅速消失在废弃码头弥漫的血腥与夜雾之中。
山路崎岖陡峭,布满碎石荆棘。夜雾浓重如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墨七那双冰冷的眸子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幽绿的鬼火,精准地指引着方向。铁熊的脚步沉稳如山,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无比,最大限度地减少着怀中朱由检所承受的颠簸。影刃的身形则飘忽不定,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背负着王承恩在嶙峋的山石间轻盈穿梭。
朱由检被铁熊抱在怀中,身体随着山路的起伏而微微晃动。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腰间那方紧贴皮肉的玄铁印玺!方才在暗河中,在码头上,那方印玺曾数次爆发出奇异的冰冷震荡,甚至短暂地压制了剧痛,赋予了他一丝非人的力量!此刻,在铁熊灼热体温的包裹下,那方印玺却如同沉睡的冰龙,再无丝毫异动。唯有那沉重冰冷的棱角,依旧死死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命运枷锁般的真实触感。
这印玺…究竟是什么?为何能引动地脉?为何能压制剧痛?卢象升…又为何在遗命中特意提到它?无数的谜团如同浓雾般笼罩在心头。
不知跋涉了多久,前方带路的墨七身形骤然停住。
“到了。” 冰冷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
眼前是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枯藤几乎将入口完全遮蔽。拨开藤蔓,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石灰粉尘和陈年霉烂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
洞口狭窄,内部却别有洞天。这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小型石灰矿洞,内部空间颇为宽敞,如同一个倒扣的巨碗。洞壁上布满了人工开凿的痕迹和厚厚的石灰粉尘。洞顶有几处天然的裂缝,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了洞内景象。
洞内并非空无一人!
借着微弱的月光,朱由检看到洞内深处,或坐或卧着十几个身影!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痕。有的裹着肮脏的布条,有的拄着简陋的木棍。当周遇吉等人抬着尸体、抱着伤者进入洞内时,洞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周…周头儿?!”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猛地站起,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目光扫过周遇吉身后抬着的尸体,又落在被铁熊抱在怀中的朱由检身上,瞳孔骤然收缩!
“是…是周头儿回来了!”
“还有…还有死人…”
“那…那是谁?周头儿抱着的是…”
低低的、带着惊恐和疑惑的议论声在洞内响起。
周遇吉将同伴的遗体轻轻放在洞内相对干燥的一角,猛地转身!他枯瘦沾满血污的脸上,此刻却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燃烧着狂热火焰的光芒!他挺首了佝偻的脊背(尽管这动作牵扯着他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剧痛),目光如同火炬般扫过洞内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
“兄弟们!” 周遇吉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在空旷的矿洞中轰然炸响!带着一种穿越了尸山血海、历经了无尽绝望后骤然见到信仰之光的巨大力量!
“都…都跪下——!!” 他猛地发出一声如同泣血般的咆哮!
洞内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屈膝!
“跪的不是我!” 周遇吉猛地指向被铁熊小心翼翼放在一块相对平整岩石上的朱由检!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无尽的悲怆与狂喜,如同要将胸膛撕裂般吼出:
“是陛下!是万岁爷!是大明的天子!他…他还活着——!!!”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矿洞中炸开!
洞内所有残兵的目光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无数道惊骇、难以置信、茫然、狂喜、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癫狂的炽热目光!死死钉在了岩石上那个、残破、下颌塌陷、却依旧带着帝王特有轮廓与眉宇间那抹刻入骨髓威仪的身影之上!
“陛…陛下?!”
“万…万岁爷?!”
“真…真的是…天子龙颜?!”
短暂的死寂之后!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洞内所有残存的士兵!无论伤势轻重!无论之前是坐是卧!此刻全部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击在冰冷坚硬、布满石灰粉尘的地面之上!
“万岁!万岁!万岁——!!!”
震耳欲聋、带着无尽血泪与狂喜的嘶吼声!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火山!在狭窄的矿洞中轰然爆发!声浪撞击着洞壁!震得石灰粉尘簌簌落下!那声音里是穿越了国破家亡、尸山血海后,骤然见到信仰图腾重现人间的巨大冲击!是绝望深渊中抓住唯一浮木的疯狂与虔诚!
十几名残兵!十几双布满血丝、饱含热泪的眼睛!死死盯着岩石上的身影!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仰望降临凡尘的神祇!
朱由检躺在冰冷的岩石上,下颌粉碎的剧痛让他无法开口。他只能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扫过洞内每一张激动到扭曲的脸庞,扫过他们身上褴褛的军服残片,扫过那些染血的简陋武器,扫过地上那几具被小心安放的、盖着破布的忠勇遗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滚烫猛地冲上喉头!浑浊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这些…就是大明最后的火种了吗?这些伤痕累累、衣衫褴褛、却依旧在绝境中爆发出如此炽热忠诚的…残兵?!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洞口阴影处。墨七、铁熊、影刃,那三道如同影子般沉默的身影静静伫立。墨七那双冰冷的眸子,正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无声地扫视着洞内每一个激动跪拜的身影,眼神深处,是万年不化的冰寒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残兵己聚,龙旗暗藏。但这微弱的火种,能否在这即将彻底倾覆的帝国废墟上,重新点燃燎原之火?朱由检紧握着腰间冰冷的印玺,喉骨深处发出无声的嘶鸣。前路,依旧是浓雾弥漫、杀机西伏的绝境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