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暖阁,金雕玉砌,暖香浮动,却比丞相府西角小院的柴房更像一座无形的囚笼。
暖玉髓在紫檀托盘里散发着柔和温煦的光泽,如同沉静的月光,无声地对抗着谢惊澜手中琉璃罐里蜜饯散发出的、甜腻到近乎挑衅的香气。然而,这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在这片凝固的空气里,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真正主宰这片空间的,是萧胤那只扣在柳纤纤后颈的手。
冰冷。坚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几乎要捏碎她脆弱骨头的绝对掌控力。
柳纤纤被迫仰着头,纤细脆弱的脖颈在他掌中绷成一道绝望的弧线。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后颈被钳制的剧痛,喉间的灼痛和肺部的嗡鸣在恐惧的催化下加倍放大。她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蝶,连颤抖都成了奢望,只能睁着那双泪光朦胧、盛满了纯粹惊惶的杏眼,无助地望着萧胤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骇人风暴的黑眸。
那眼神,是极地寒渊,是灭顶的漩涡,要将她连同这周遭令人窒息的对峙一同吞噬。
空气凝固得如同烧红的铁板,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窒息感。
“探视?”
萧胤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不响,却如同九幽寒冰碎裂,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粘稠的暗涌。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实质性的杀意和凛冽的帝王威压。
他扣着柳纤纤后颈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微微加重了力道!那力道带着一种惩罚性的、宣告主权的意味,迫使她仰头的弧度更大,脆弱的喉管几乎完全暴露在他冰冷的视线下。她的痛哼被扼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和因剧痛而瞬间涌出的生理性泪水。
他的视线,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穿透垂落的珠帘,带着毁灭一切的冰冷,首首刺向珠帘外那抹张扬刺目的绯红身影。
“孤的人,”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清晰、缓慢,却带着滚烫的、如同熔岩烙印般的绝对意志,每一个音节都重重砸在死寂的殿宇内,也狠狠烫在柳纤纤因恐惧而疯狂跳动的心尖上,“何时轮到你世子来探视?”
**孤的人!**
这三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天道法则般的宣告,瞬间锁死了柳纤纤所有的挣扎和妄念。她是他萧胤的所有物,从生到死,皆由他掌控。这不是询问,不是商量,是既定的事实,是刻在骨髓里的烙印!
谢惊澜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冻结,如同精美的面具寸寸碎裂。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玩味褪尽,取而代之的是骤然爆发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戾和阴鸷!绯红的袍袖无风自动,周身气息变得极其危险,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他死死盯着珠帘内萧胤紧扣在柳纤纤后颈的手,和她因剧痛而泪眼朦胧、被迫仰起的脆弱姿态,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毁灭的杀意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的人?萧胤竟敢!他凭什么?!
捧着暖玉髓托盘的内侍,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双腿抖如筛糠,托盘上的紫檀木盘与暖玉髓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如同他濒临崩溃的心跳。
就在这剑拔弩张、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引发血腥杀戮的当口——
殿外,骤然响起内侍总管那尖利到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无上权威的高亢通传声!
那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又如同劈开混沌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狠狠劈开了东宫暖阁内凝滞得令人发疯的空气:
“圣——旨——到——!!!”
* * *
“圣旨到——!!!”
那尖利高亢的尾音,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冰水,瞬间炸开了东宫暖阁内凝固到极致的死寂!
所有无形的对峙、汹涌的杀意、沉重的威压,在这代表至高皇权的三个字面前,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扣在柳纤纤后颈的那只冰冷手掌,力道几不可查地松了一瞬。萧胤深潭般的黑眸中,那翻涌的毁灭风暴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冰冷的锐利。他缓缓松开钳制柳纤纤的手,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扫过珠帘外谢惊澜那瞬间阴沉到极致的脸,最终落向殿门方向。
谢惊澜周身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气息骤然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摁住。他绯红的袍袖停止了无风自动,漂亮的桃花眼眯成危险的细缝,眼底的阴鸷和杀意并未消散,却强行收敛,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几分讥诮的弧度,目光同样转向殿门。
捧着暖玉髓的内侍如蒙大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托盘高举过头顶,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柳纤纤失去了后颈的钳制,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跌回柔软的锦褥里。后颈残留着清晰的指痕和剧痛,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只能蜷缩着,如同受惊过度的小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浸湿了鬓角。
殿门被无声地打开。
内侍总管手持明黄卷轴,躬着身,脚步沉稳而无声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香案的宫人。总管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殿内诡异的气氛和跪了一地的宫人,径首走到距离床榻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
他展开圣旨,尖利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暖阁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萧胤,年逾弱冠,中宫久虚,实非国本之福。朕躬闻丞相柳承业庶女柳氏纤纤,秉性柔嘉,容德出众。虽出身微末,然温婉淑德,娴雅端庄,深慰朕心。特册封为太子良娣,赐居毓秀宫。望其克娴内则,上承宗庙,下辅东宫,勿负朕恩。钦此——”
圣旨?!
册封?!
太子良娣?!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柳纤纤混沌的意识上!
“秉性柔嘉,容德出众”?“温婉淑德,娴雅端庄”?这是在说她?那个卑微怯懦、被嫡姐随意打骂、被当成炮灰的柳纤纤?!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和疼痛!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杏眼圆睁,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册封?太子良娣?这算什么?从一个必死的炮灰,一跃成为东宫仅次于太子妃的侧妃?!这比被关柴房、被推下水、被太子禁锢……加起来还要荒谬一万倍!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胤。
萧胤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冰冷深沉的模样。他甚至没有看圣旨,深潭般的目光落在柳纤纤那张写满震惊和茫然的小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波澜。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被盖上专属印鉴的藏品。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应圣旨:“儿臣,领旨谢恩。”
他的领旨,如同最后的定音锤,彻底坐实了这荒谬绝伦的事实!
柳纤纤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终于明白了萧胤那句“孤的人”的真正分量!那不是一句简单的宣告,而是早己铺就、不容她反抗的命运轨道!他根本不需要她的意愿,只需要皇帝的旨意和他自己的意志!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在死寂的暖阁内响起。
是谢惊澜。
他站在那里,绯红的衣袍在明黄的圣旨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他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淬了剧毒的嘲讽。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扫过圣旨,扫过萧胤,最后落在柳纤纤那张惨白震惊的小脸上,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如同烈焰焚烧般的暴戾、不甘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近乎毁灭的占有欲。
“太子良娣?”他尾音拖长,带着刻骨的讥诮,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刮过柳纤纤,“好,好得很。”他没有说恭喜,没有行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死死地盯着柳纤纤,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骨子里,那眼神灼热、危险,带着一种绝不罢休的决绝。随即,他猛地拂袖转身,绯红的身影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未散的戾气,如同一团燃烧的毒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暖阁,珠帘被他粗暴的动作带起一阵哗啦乱响。
捧着暖玉髓的内侍依旧跪在地上,托盘里的暖玉髓散发着柔和的光,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内侍总管宣读完圣旨,将明黄卷轴恭敬地递到萧胤面前。
萧胤接过圣旨,目光却再次落回床上那个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的柳纤纤身上。她蜷缩着,脸色惨白如纸,杏眼里空洞一片,仿佛还没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
“柳良娣,”内侍总管转向柳纤纤,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皇权的威压,“接旨谢恩吧。”
柳良娣……
这三个字像最锋利的针,狠狠刺穿了柳纤纤最后的防线。
她看着那卷明黄的、象征着至高权力和无法反抗命运的卷轴,看着萧胤冰冷深沉的目光,再想到谢惊澜拂袖而去时那刻骨的眼神……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后颈的剧痛,喉咙的灼烧,肺部的嗡鸣,都比不上此刻灵魂深处传来的、被命运巨轮碾碎的剧痛。
她不是柳纤纤了。
她是……柳良娣。
一个被强行套上华美枷锁的囚徒,一个被推上修罗场祭坛的祭品。
在萧胤冰冷的注视和内侍总管无声的催促下,柳纤纤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颤抖着,从锦被里伸出手。那只手苍白纤细,带着未愈的伤痕和恐惧的颤抖,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向那卷明黄的圣旨。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绣着龙纹的卷轴表面。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
“……臣……臣女……柳纤纤……”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充满了绝望的认命,“……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