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前
月亮渐渐升上来,周府的后院亮起了无数盏宫灯。红色的灯笼一盏挨一盏,照得长廊如血。廊檐下垂着细长的流苏,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今夜,是周府为程同知接风的小宴。
程同知是盐运衙门的新任掌印,管着扬州盐税重权,富商大户都要巴结。周家虽是布匹起家,也要想法子攀上一点香火情分。冉楠楠便成了最好的筹码。
她自午后就被嬷嬷召到内院梳妆。
屋里熏着软檀香,几乎透不过气。嬷嬷亲自替她画了眉眼,又用细细的刷子在她唇上点了胭脂,颜色清浅,像水中盛开的桃花。
铜镜里映出那张脸,眉眼轻挑,带着三分怯意、七分柔媚。冉楠楠盯着看了很久,忽然低声问:“嬷嬷,我这样……好看吗?”
嬷嬷看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好看极了。姑娘若是不好看,还能有今晚的机会吗?”
冉楠楠垂下眸子,手指轻轻着裙角,不再出声。
丝竹起时
夜色彻底沉下来,后院里早己张罗好酒席。堂上点着一排金丝灯,映得来往的宾客脸色都带上暖光。
周老爷陪在程同知身边,满脸堆笑,时不时举杯相劝。程同知西十出头,面皮宽厚,眼角带着几道细纹。笑起来虽显得温和,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往西下扫,带着点鹰隼般的冷意。
“周老爷,听闻令爱自幼依照扬州法子养着,可有几分名头?”程同知抬手,慢悠悠把玩着玉扳指。
周老爷连忙道:“犬女不成器,今日只敢献丑。请大人莫怪。”
程同知笑而不答,只是将杯中酒轻轻晃了晃,示意周老爷尽快。
丝竹便在此时响起。先是几声细细的箫音,接着琵琶轻拨,曲子缓缓转开,像春水一样荡到人心里。
罗裙轻舞
帘子被丫鬟轻轻拉开,冉楠楠踱步而出。
她穿着一件月白的细纱襦裙,腰上系了浅金的绦子,轻轻一收就将腰肢束得盈盈一握。月光与灯火交错间,她的皮肤像笼了一层莹润的光。
嬷嬷在她耳边反复叮嘱过:第一步要慢,第二步要斜,第三步便轻轻回头,露出一点怕生的神色。
冉楠楠照做,脚步细碎地落下,裙摆擦过青砖发出轻响。她在曲声的牵引下转了一圈,长长的袖口带起风,将桌上酒盏微微吹动。
厅中短暂地寂静了一瞬。
有人压低了嗓子笑道:“好一个水做的姑娘。”
程同知的眼睛则像被什么勾住了,紧紧盯在她身上。
舞到深处
冉楠楠将心底的慌乱死死压下,按青红馆教的姿势抬起双臂,手腕微折,轻轻扭腰转步。转到第三圈时,她的头微微侧过,眼角带出一点惊慌,唇却轻轻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曲子忽然加快,琵琶弦声急促如雨点。她不得不跟着曲调猛地一转,脚下差点绊到长裙。
心头猛地一凉。
可很快,她稳住了步伐,轻轻扬手掩住心口,故作娇羞地低下头。这样的错步反而添了一点娇怯之态,引得席间众人轻声笑了起来。
“周老爷可真会养。”有人举杯,似笑非笑,“若换作我,怕是要把这样的人儿锁在屋里,不许半步出门。”
周老爷连忙赔笑:“哪敢哪敢,大人说笑了。”
程同知却只是捏着玉扳指,意味深长地看她,像在细细盘算要如何拆开这只包着糖衣的盒子。
丝竹掩泪
曲子终于收了尾。冉楠楠轻轻半跪在锦毯上,低垂着眼睫,掌心己被冷汗浸透。
程同知慢条斯理地开口:“周老爷,好生的女儿啊。哪日择了吉时,就送进我府里去,好生调教。”
周老爷连连点头,几乎要弯下腰去:“犬女自是全凭大人吩咐。”
冉楠楠听见这话,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可她还是顺从地抬起头,声音轻如细羽:“谢大人抬爱。”
灯火打在她眼中,折出一抹水光,越发动人。
席间响起几声低低的笑,有艳羡,也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意味。
花园短暂的月色
宴散之后,嬷嬷带她到后花园歇息。
“等会程府的人来道谢,姑娘可要记得规矩,不许露怯。”嬷嬷轻轻在她腰上推了一下,就转身吩咐丫鬟取茶。
冉楠楠缓缓走到廊柱边,扶住石栏。月光在她脚下泻了一地,凉得透骨。
刚才一场舞跳下来,她额角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像极了青红馆后院那些被挑中后还未来得及欢笑就哽咽的姑娘。
“若不这样生得好看,该多好。”她在心底轻轻地想,忽然鼻子一酸。
泪水猛地涌上来。
她想抬手擦,却越擦越模糊,像一场无声的雨,把她所有的坚持都浇了个透。
那个青衫少年
忽然,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冉楠楠慌忙收泪,转过头去。
廊那头,一道清冷的身影立在月光下。那是个青衫少年,面容俊秀,气质疏淡,眉眼间带着几分清冷。
正是上次宴上,在雕柱后默默看她的那个人。
他看见她哭了,神色忽然一滞。两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谁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少年才走近几步,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他的指腹凉凉的,带着一丝茶叶的清香。冉楠楠下意识闭了闭眼,泪水顺着睫毛滑落,被他温柔地抹开。
“……可怜。”他低声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冉楠楠蓦地怔住,睁大了眼看他。下一瞬,想说什么,却喉头一哽,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可那少年像是忽然惊觉什么,猛地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快步消失在月色里。
月下泪痕
夜风吹来,拂动她鬓边那缀着细珠的发丝。冉楠楠呆呆地站在原地,泪又不争气地落下。
裙摆被泪珠打湿,深色一点点晕开,像极了落在地上的梅花。
廊后嬷嬷快步走来,看见她发红的眼角,皱眉压低嗓子骂:“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矫情?快收起那副样子去!”
冉楠楠缓缓吸了一口气,努力把泪吞回肚子里,轻轻点头:“是。”
她跟着嬷嬷往院里走去。背后月色凉得像水,她再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