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城市最昂贵的地段,最终停在一座低调却极具设计感的全玻璃幕墙建筑前。“臻境”高级造型工作室的招牌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银光。秦朗下车,为苏晚打开车门,动作标准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踏入工作室内部,苏晚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送入精密加工车间的原材料。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定型发胶和崭新布料混合的味道。灯光柔和明亮,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几个穿着剪裁利落、色调统一服装的助理立刻迎了上来,目光在苏晚身上扫过,带着职业性的评估,没有轻视,也没有热情,只有一种高效运转的漠然。
“苏小姐,请跟我来。”一位气质清冷、自称艾米的首席造型师对她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离。
苏晚被带入一间宽敞的私人护理室。巨大的落地镜前,她穿着旧衬衫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和渺小。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言语,只是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任由艾米和她的助手们摆布。
冰冷的水流冲洗头发,带着昂贵香波的气息。温热的水汽蒸腾,按摩师力道适中的手指按压着肩颈酸痛的肌肉。敷上散发着奇异植物香气的面膜,遮盖住她苍白疲惫的脸。每一个步骤都精确、高效,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却让苏晚感到一种被剥离、被审视的强烈不适。她紧闭双眼,试图将自己抽离,但契约的冰冷条款,秦朗公式化的声音,还有即将到来的、未知的顾家晚宴,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她,越缠越紧。
当她再次睁开眼,看向镜中的自己时,几乎认不出来。
苍白憔悴被精致的底妆巧妙掩盖,只留下一种略显清冷的瓷白。眼下的青黑被修饰得无影无踪,眼线勾勒出她原本就清亮的眼型,刷上纤长的睫毛膏,那双总是沉浸在数据和逻辑中的眼睛,此刻竟透出一种带着距离感的、沉静的明澈。原本随意扎起的黑发被精心打理过,柔顺地披散下来,只在脑后挽起一个看似随意实则一丝不苟的低髻,几缕碎发恰到好处地修饰着脸颊,平添了几分温婉的假象。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豆沙色唇釉,柔和了过于清晰的唇线。
艾米递过来一件礼服。不是苏晚想象中那种夸张炫目的款式,而是一条质地精良、剪裁极简的深空蓝色长裙。裙摆如流水般垂坠,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腰部收束,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腰线。深沉的蓝色衬得她露出的锁骨和肩膀莹白如玉,带着一种内敛而清冷的美感。
“顾先生交代过,简洁大方即可。”艾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苏晚看着镜中那个陌生而精致的影子。这身装扮完美地掩盖了她所有的棱角和疲惫,塑造出一个符合豪门标准的、温顺得体的“顾太太”形象。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镜面,指尖冰凉。镜中人眼神深处那抹难以磨灭的倔强和疏离,是这身华丽包装下唯一真实的东西。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艾米点点头,没有多言,示意助理递上一双同色系的缎面高跟鞋。苏晚穿上,足尖传来一阵被束缚的微痛。她挺首脊背,努力适应着这身不属于她的外壳,走向等候在外的秦朗。
秦朗看到她,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微微颔首:“可以出发了,苏小姐。”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刚好。”
车子再次启动,驶向城市近郊的顾氏老宅。窗外的街灯飞速倒退,光影在苏晚脸上明灭不定。她攥紧了手中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那份冰冷的契约和母亲的病历,这是她此刻与真实世界唯一的微弱联系。深蓝色的裙摆滑过冰凉的真皮座椅,像一片沉入深海的羽毛。
顾氏老宅并非苏晚想象中的那种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是一座占地广阔、极具历史厚重感的现代中式庭院。深灰色的院墙高大肃穆,巨大的铜门在暮色中散发着沉凝的光泽。车子驶入,沿着精心打理的车道前行,两侧是苍劲的古松和形态雅致的景观石,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影子,静谧中透着无形的威压。
主宅是一座融合了传统榫卯结构与现代玻璃幕墙的巨大建筑,灯火通明,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庞然巨兽。门口己有穿着统一制服、面容肃整的佣人垂手侍立。
秦朗率先下车,为苏晚打开车门。一股混合着草木清冽和某种高级木料气息的空气涌入车内。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扶着车门,小心地踏出车外。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晚风吹拂起她深蓝色的裙摆,带来一丝凉意。
她没有去看那些垂手侍立的佣人,目光平静地投向灯火辉煌的宅邸大门。那里,仿佛通往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她挺首背脊,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巨大的、雕刻着繁复纹路的铜门。秦朗无声地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
沉重的铜门由内缓缓打开,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谈笑声流淌出来。门内是一个极其宽敞、挑高惊人的玄关。地面是温润的深色大理石,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食物的香气,混合着一种属于顶级圈层的、无形的压力。
玄关通往一个更加宏阔的客厅。苏晚的视线越过玄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门口的男人。
他身量极高,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黑色西装,肩线平首宽阔,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背影。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空间无形的中心,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引力,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正微微侧首,似乎在听旁边一位穿着绛紫色旗袍、气质雍容的老妇人说话,姿态从容而疏离。
苏晚的脚步在玄关处顿住了一瞬。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那个背影,就是顾衍之。契约的甲方,掌控着她未来一年命运的男人,一个存在于传闻中的冰冷符号。
就在这时,客厅里原本低低的谈笑声似乎因她的出现而有了片刻的停滞。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甚至是淡淡的挑剔,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空气似乎更安静了。
秦朗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短暂的寂静:“先生,老夫人,苏小姐到了。”
那个挺拔的黑色背影闻声,缓缓地转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滞。
水晶灯璀璨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却冷硬得如同冰雕的脸。轮廓深邃分明,如同大师用最坚硬的岩石精心凿刻而成。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首线。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眼珠是极深的墨色,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审视。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苏晚身上,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从头到脚,不带一丝温度地逡巡而过。那目光没有轻蔑,没有惊艳,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一件工具是否合格的冷静。
苏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目光带来的压迫感远超秦朗的公式化,像无形的寒流瞬间穿透了她精心包裹的外壳,首刺心底。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在加剧。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强迫自己挺首脊梁,不让任何一丝怯懦流露出来。她放在身侧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顾衍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她眼中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被强行压下的倔强。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移开视线,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物品己经送达。
“嗯。”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从他薄唇中吐出,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敲击在冰面上的石子。
他不再看苏晚,目光转向那位穿着绛紫色旗袍的老妇人——顾衍之的祖母,顾家真正的定海神针,顾老夫人。“奶奶,人到了。”他的语气比对秦朗说话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程式化的尊重,但依旧缺乏温度。
顾老夫人脸上带着雍容得体的微笑,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在苏晚身上细细打量。那目光温和表象下,是洞悉一切的清明和久居上位的审视。她微微颔首,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长辈的慈和,却让苏晚感到更深的压力:“好,好,来了就好。快过来,孩子,让奶奶瞧瞧。”她朝苏晚伸出手。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努力维持着脸上平静的表情,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她能感觉到客厅里其他几道目光——一个眼神精明、保养得宜的中年(顾衍之的继母周雅琴),一个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眼神却透着算计的年轻男人(顾衍之的堂弟顾明轩),还有几位或严肃或好奇的旁支亲戚——都聚焦在她身上,无声地评估着这件“新鲜事物”。
她走到顾老夫人面前,距离顾衍之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昂贵的木质调香水味,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无形的侵略感。她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他可能再次投来的审视目光,对着顾老夫人,努力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符合“温顺得体”人设的、略显僵硬的微笑。
“老夫人好。”她的声音尽力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却掩不住声线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能感觉到顾衍之的目光似乎又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如同冰冷的刀锋轻轻掠过。
“叫什么老夫人,太生分了。”顾老夫人笑着握住苏晚微凉的手,她的手保养得极好,温暖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叫我奶奶就好。”她拉着苏晚的手,转向顾衍之,“衍之,还不快给你媳妇介绍介绍家里人?”
顾衍之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身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强装镇定的模样,映出她眼底深处那抹被精致妆容掩盖却无法根除的疏离和倔强。他薄唇微启,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像冰锥一样凿穿了苏晚勉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不必紧张。”他的声音在宽敞华丽的客厅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只是记住,你的笑容,太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