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之消失在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后,如同被吸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门轴合拢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也彻底斩断。巨大的顶层空间瞬间被一种真空般的死寂笼罩,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恒定的嗡鸣,如同某种庞大机械的心跳,冰冷而规律。
苏晚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旧帆布包的背带。粗糙的帆布质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感,提醒着她自己并非全然虚无。她慢慢松开紧咬的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是晚宴上强压怒火时咬破的。
她环顾西周。极简的黑白灰色调,线条冷硬的名贵家具,光洁如镜的地面映照着头顶嵌入式射灯惨白的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铺陈开来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如同璀璨星河,绚烂却遥远冰冷,没有一丝暖意能穿透这巨大的玻璃幕墙。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的冷冽气息,干净得过分,也冰冷得刺骨。
这里不是家。这里是一座用金钱堆砌的、没有温度的黄金牢笼。而她,是刚刚被投入其中的囚徒,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按照顾衍之那冰冷指令般的“坐标”,走向右手边第二扇门。门同样是深色哑光材质,触手冰凉。她拧动门把手,门无声滑开。
房间很大,同样延续了外厅的极简风格。一张宽大的床铺着质感冷硬的深灰色床品,一面墙的嵌入式衣柜,一张线条简洁的书桌,一把同样冰冷的椅子。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另一面墙,视野开阔得令人心悸,却也毫无隐私可言。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顾衍之身上那股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但也仅仅是“没有”而己,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气息。
她的行李——其实只有那个旧帆布包和一个看起来同样寒酸的20寸行李箱——己经被不知何时送达,安静地放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像两个误入豪华展厅的乞丐,显得格外刺眼和突兀。
苏晚反手关上门,背脊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才终于允许自己卸下那强撑了一整晚的、名为“顾太太”的僵硬外壳。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从身体深处蔓延到每一根神经末梢。她滑坐在地毯上,昂贵的羊毛地毯柔软得不可思议,却无法带来丝毫慰藉。
她打开帆布包,拿出那份深蓝色的契约文件夹。冰凉的纸张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翻开,那些冰冷的条款再次刺入眼帘:**互不干涉私生活……不同房……保持安静……不得进入主卧和书房……** 顾衍之最后那句“保持安静”的警告,如同冰冷的回音在耳边震荡。
屈辱感再次翻涌上来,混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茫然。她将契约扔回包里,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上。里面装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几本专业书籍,还有一个小小的、装着母亲照片的相框。这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与过去那个苏晚唯一的联系。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车流如织。她的研究室,那个弥漫着咖啡渣和电子元件味道、堆满了资料和实验设备、屏幕永远闪烁着蓝色数据流的地方,此刻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母亲躺在病床上的面容再次清晰地浮现,还有林小雨那双泛红的、充满担忧的眼睛。
“为了你们……”她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无声地呢喃。玻璃冰凉,映出她苍白脸上那双写满疲惫却依旧倔强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当是一场漫长而严苛的封闭式实验。目标是:守护住最重要的东西。代价是:自由和尊严。而她苏晚,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中,寻找变量,建立模型,达成目标。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心头的阴霾。她眼中的迷茫和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和韧性。
她不再犹豫,转身打开行李箱。动作麻利地将衣物挂进那个巨大得有些可笑的衣柜里。她的衣服不多,大多是简单的衬衫、T恤、牛仔裤和几件素色的毛衣,与衣柜里那些一看就价值不菲却空空如也的衣架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把装着母亲照片的相框小心地放在书桌一角,又把那几本厚厚的、书页边缘己经有些卷起的专业书籍整齐地码放在桌面上。最后,她从帆布包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用防静电袋仔细包裹着的U盘——里面储存着“灵枢”项目最核心的算法备份和部分实验数据。
做完这一切,这个冰冷的房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人气,一种属于“苏晚”的、顽强存在的痕迹。
她走进浴室。巨大的淋浴间,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墙面,智能恒温系统,顶级的洗浴用品。她褪下那条价值不菲却让她如坐针毡的深蓝色长裙,像剥离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肤。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洗去晚宴上沾染的香氛和脂粉气息,也试图洗去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屈辱感。她仰起头,任由水流拍打在脸上,闭上眼睛,隔绝了这奢华冰冷的一切。
换上自己那套洗得柔软的旧睡衣,熟悉的棉质触感终于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疲惫感排山倒海,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她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垫支撑性极好,却毫无温暖可言。天花板是纯净的白色,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幕布。
黑暗并不能带来安宁。陌生的环境,巨大的压力,契约的冰冷条款,顾衍之那双毫无温度的审视眼睛,顾家晚宴上那些或挑剔或玩味的目光……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翻腾、交织。身体明明己经累到了极点,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无法松弛。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意识仿佛沉入了冰冷粘稠的深海,光怪陆离的碎片不断闪现:母亲在病床上痛苦地喘息,研究所屏幕上跳动的蓝色数据流突然熄灭,星海资本代表那张傲慢的脸,秦朗冰冷的声音宣读着条款,顾衍之那深不见底的墨眸……最后定格在顾家晚宴上,周雅琴那带着轻蔑的笑容和那句“会说话的机器人吗?”……
她猛地惊醒过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惨白的光带。中央空调的嗡鸣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睡意全无。她坐起身,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空洞。喉咙干得发紧。她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想去厨房找点水喝。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巨大的落地窗外透进来的城市灯火,将家具的轮廓勾勒成模糊的黑影。一片死寂。主卧和书房的门紧闭着,像两座沉默的堡垒。顾衍之显然还在沉睡。
她放轻脚步,如同幽灵般穿过空旷的客厅,走向那个开放式的、如同科技展示品般的厨房。巨大的中岛台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摸索着找到嵌入式冰箱,拉开厚重的门,冷气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得过分,只有几瓶昂贵的矿泉水、苏打水和一些进口水果,同样冰冷,毫无烟火气。
她拿了一瓶水,拧开盖子,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刺激性的清醒。她靠在冰凉的大理石岛台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片属于顾衍之的领地。目光掠过那套顶级不锈钢厨具,掠过一尘不染的电磁炉灶台,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台看起来科技感十足、线条流畅的银色咖啡机上。那似乎是为数不多的、可能被使用过的器具。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突然擦亮的微弱火星,猝不及防地跳入她的脑海。
这台咖啡机……它的内部控制系统,是否也遵循着某种可被解析的算法逻辑?它研磨咖啡豆的粒度控制,水温的精准调节,萃取压力的动态平衡……这些看似简单的操作背后,是否隐藏着可以量化、建模、优化的参数空间?
几乎是本能地,苏晚那属于工程师的、被数据和逻辑支配的大脑瞬间从混沌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进入了熟悉的分析模式。晚宴上的屈辱,契约的冰冷,环境的压抑,在这一刻仿佛被暂时屏蔽。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眼神聚焦在那台咖啡机上,闪烁着一种被难题吸引时特有的、专注而锐利的光芒。
白天,她是被禁锢在“顾太太”躯壳里的囚徒。但在这深沉的、无人窥视的暗夜里,在这个冰冷的黄金牢笼里,她的思维却挣脱了无形的枷锁,本能地寻找着属于她的战场——哪怕只是一台咖啡机背后的算法逻辑。
这或许是她能在这片绝境中,维持精神不崩溃的唯一方式。用她最熟悉、也最强大的武器——理性与逻辑——在这无声的牢笼里,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微小的抵抗。
她拧紧瓶盖,将那瓶喝了一半的冰水放回冰箱。目光再次扫过那台咖啡机,仿佛在无声地标记了一个临时的研究课题。然后,她悄无声息地转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如同来时一样,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回到了那间被分配的囚室。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客厅那片冰冷的黑暗。她重新躺回那张宽大而冰冷的床上,闭上眼睛。这一次,脑海中翻腾的不再是屈辱和恐惧的画面,而是关于咖啡机控制系统可能的逻辑框架、传感器配置、以及参数优化路径的假设推演……
窗外,城市依旧在沉睡。巨大的落地窗像一个冰冷的画框,框住了外面璀璨却遥远的星河。在这座位于城市之巅的黄金牢笼里,一个被契约束缚的灵魂,正用她最微小的方式,固执地维系着内心的秩序和尊严,等待着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