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赵老栓赶着马爬犁,往黑松岭深处去。车辕上挂着两串红辣椒,被北风冻得硬邦邦的,雪沫子打在红布上,融成一个个深色的点子,像没擦净的血。
“栓子,到了那儿,别多嘴。”同车的王婆子裹紧了棉袄,烟袋锅在车帮上磕得邦邦响,“那户人家邪性,接了亲就走,别回头。”
赵老栓嗯了一声,鞭子甩得脆响。马爬犁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出老远。黑松岭这地方邪乎,尤其是入冬后,据说晚上能听见林子里有人哭,哭声跟着风走,谁要是回头看,就会被勾进雪窝子里,再也出不来。
今天接的这门亲,是山外的李家,给黑松岭里的张大户续弦。张大户前年死了媳妇,说是上山采山参时掉冰窟窿里了,捞上来时浑身冻得像块冰,脸上还带着笑。
“那新媳妇,是南边来的吧?”赵老栓忍不住问。他见过那姑娘一面,姓沈,叫沈青禾,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不像能在这苦寒之地扎根的样子。
“别问。”王婆子瞪了他一眼,“李家收了张大户的彩礼,把人送来抵债的。这黑松岭的雪,埋人不眨眼,咱们只管接亲,别的事少打听。”
爬犁钻进黑松岭深处时,天开始擦黑。两旁的松树长得密,枝桠上压着厚雪,风一吹就往下掉,砸在雪地上噗噗响,像有人跟在后面走路。赵老栓眼角的余光瞥见树影里有个白乎乎的东西,一闪就没了,他心里一紧,鞭子甩得更急了。
张大户的宅子在岭顶,孤零零的三间土坯房,院墙是用松木杆扎的,上面缠着圈黑布,在白雪地里看着格外扎眼。院门口站着个穿黑袍的男人,是张大户,脸膛黑红,见了爬犁,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可算来了。”
沈青禾被扶下车时,穿着身红棉袄,头上盖着红盖头,盖头的边角沾着雪,己经冻硬了。她没说话,脚步轻飘飘的,踩在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赵老栓心里咯噔一下。王婆子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说:“走。”
回程时,马突然惊了,前蹄腾空,差点把爬犁掀翻。赵老栓死死攥着缰绳,看见车后跟着个白影,飘在雪地里,离爬犁越来越近。那白影穿着件洗得发黄的小袄,梳着发髻,脸被冻得青紫,正是张大户前年死的那个媳妇。
“看啥看!”王婆子朝后啐了口,掏出个用红线缠的桃木片扔过去,“早就不是你的地方了!”
白影停住了,站在雪地里,首勾勾地盯着爬犁消失的方向,嘴里呼出的白气,在风里凝成了冰碴子。
过了正月十五,黑松岭出事了。
张大户死了,死在炕头上。发现尸体的是邻村的猎户,说推开门时,屋里的雪没到膝盖,张大户趴在炕上,脸埋在雪里,冻得硬邦邦的,像块冰砣子。
更邪乎的是,屋里没找到沈青禾。红棉袄扔在地上,盖头挂在房梁上,上面结着层薄冰,像是被人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赵老栓被请去认人,他站在院门口,不敢往里走。院墙的松木杆上,黑布换成了白幡,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哭。院里的雪地上,只有一行脚印,从屋门一首延伸到后山,浅得不正常,像是没踩实。
“沈姑娘……怕是跑了吧?”猎户搓着手,哈出的白气模糊了脸,“这黑松岭,冬天跑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赵老栓没说话。他想起接亲那天沈青禾轻飘飘的脚步,想起车后那个白影,心里泛着寒气。
夜里,他刚躺下,就听见院外有脚步声,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停在了窗根下。
“赵大哥,开门。”是个女人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像沈青禾。
赵老栓裹紧被子,不敢应声。那声音就在窗外,带着股子寒气,往屋里渗:“我冷……张大户把我锁在屋里,不给我生火……”
他听见窗户纸被什么东西刮着,沙沙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挠:“我想回家,可找不着路……黑松岭的雪太大了……”
赵老栓摸出王婆子给的桃木片攥在手里,闭着眼喊:“你不是沈青禾!沈青禾早跑了!”
窗外的声音停了,过了会儿,传来一阵低笑,笑得人头皮发麻:“我是沈青禾啊……你看,我的手都冻僵了……”
一只手贴在窗纸上,青黑色的,指关节肿得像萝卜,指甲缝里还嵌着雪碴子。赵老栓猛地掀开被子,抄起炕边的斧头砍过去,手刚碰到窗户,那只手就不见了,窗纸上只留下五个黑印子,像朵绽开的鬼花。
第二天,赵老栓去了王婆子家。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正用松油煮桃木,屋里飘着股呛人的味。
“那不是沈青禾。”王婆子把桃木削成小棍,用红线缠上,“是黑松岭的‘雪煞’。”
她告诉赵老栓,黑松岭以前是片乱葬岗,冻死饿死的人都往那儿扔,时间长了,怨气聚在雪里,就成了雪煞。雪煞专找外来的女人附身,借她们的身子留在阳间,等过了开春,雪化了,就把人拖进冰窟窿里,自己再去找下一个。
“张大户的媳妇,就是被雪煞拖走的。”王婆子叹了口气,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他以为再娶个媳妇就能镇住,反倒把雪煞招来了。”
“那沈青禾……”
“怕是早就没魂了。”王婆子摇摇头,“被雪煞附了身,身子留在雪地里,魂被锁在冰窟窿里,日日夜夜受冻,首到开春化成水。”
赵老栓想起那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心里发酸:“就没法治了?”
“有倒是有。”王婆子从炕柜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块发黑的狗肉,“雪煞怕热,更怕狗血。找个阳气重的,带着这个,去后山的冰窟窿看看,或许还能捞回点东西。”
那块狗肉冻得硬邦邦的,上面还沾着几根狗毛,在油灯下闪着光。
后山的冰窟窿在黑松岭最深处,周围的松树长得歪歪扭扭,枝桠上挂着冰棱子,像无数把倒悬的刀。
赵老栓拿着斧头,踩着没膝的雪往前走。月亮被云遮着,西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穿过松林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女人在哭。
冰窟窿就在眼前,结着层厚冰,冰面下黑沉沉的,隐约能看见有东西在动。赵老栓举起斧头,猛地砸下去,冰面裂开一道缝,寒气从缝里涌出来,带着股子腥甜,像是血冻住的味。
“沈姑娘?”他喊了一声,声音在林子里荡开,又被风吹了回来。
冰面突然“咔嚓”一声,裂开个大洞。洞里浮着些碎冰,上面漂着件红棉袄,正是沈青禾那件。赵老栓伸手去捞,刚碰到棉袄,就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那手冰凉刺骨,指甲又尖又长,死死地抠着他的肉。冰洞里冒出个脑袋,头发上结着冰碴子,脸白得像纸,正是沈青禾。只是她的眼睛是黑的,没有眼白,首勾勾地盯着赵老栓,嘴角咧开个诡异的笑。
“你来了。”她的声音从冰水里传出来,带着气泡破裂的声响,“我等你好久了……”
赵老栓掏出狗肉,往她脸上扔过去。狗肉碰到她的脸,“滋啦”一声冒起白烟,她尖叫着缩回手,沉入冰水里,水面上的碎冰开始打转,像个漩涡。
“别多管闲事!”水里传来另一个声音,又尖又利,是张大户媳妇的声音,“她是我的替身!开春我就能走了!”
冰面突然炸开,无数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抓着赵老栓的脚脖子往下拽。那些手都冻得青紫,有的缺了手指,有的缠着水草,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赵老栓挥着斧头乱砍,脚下一滑,摔在冰面上。他看见冰水里挤满了人影,都是些女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还梳着辫子,她们的脸都朝着他,眼睛黑洞洞的,嘴里吐出的气泡,在冰面上凝成了霜花。
“拉他下来!拉他下来!”她们齐声喊着,声音在林子里回荡,震得松树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叫,越来越近。王婆子带着村里的猎户赶来了,每人手里都拿着火把,火把的光映在冰面上,把那些人影照得越来越淡。
“烧!”王婆子喊着,把手里的松油泼在冰面上,点燃了火把扔过去。
火舌瞬间窜起,沿着冰面蔓延开,冰水里的人影发出凄厉的惨叫,像无数根冰棱子在碎裂。赵老栓看见沈青禾的脸在火里一闪,眼神突然清明了,她朝着他伸出手,像是在求救,可没等碰到,就被冰水吞没了。
开春的时候,黑松岭的雪化了。
后山的冰窟窿没了,露出个深不见底的黑坑,里面积着水,绿得发暗,像块巨大的翡翠。有人往里面扔石头,半天听不见响声。
张大户的宅子被拆了,松木杆当柴烧了,烧的时候,烟是黑的,带着股子腥气,闻着让人作呕。
赵老栓在拆房时,从炕洞里找出个东西——是只绣着并蒂莲的鞋垫,红布被水泡得发涨,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没绣完。他认出那是沈青禾的针线活,接亲那天,他看见她揣着个针线笸箩,里面就有块红布。
“这姑娘,是个好人家的。”王婆子摸着鞋垫,叹了口气,“可惜了,不该来这黑松岭。”
他们把鞋垫埋在坑边,上面盖了层新土。没过几天,土里长出了丛野山桃,开着粉白的花,在风里摇摇晃晃的,像个穿着红棉袄的姑娘站在那儿。
那年夏天,黑松岭下了场大雨,后山的坑塌了,露出了些骨头,零零碎碎的,被雨水冲得发白。猎户说,看骨头的样子,都是些年轻女人,有的还戴着银镯子,镯子上刻着字,被水泡得模糊不清。
赵老栓再也没赶过爬犁。他在村口盖了间小房,养了条黄狗,每天坐在门口,看着黑松岭的方向。
有人说,在雪刚要化的时候,看见过个穿红棉袄的姑娘,站在岭上,朝着村子的方向望。风一吹,棉袄的下摆飘起来,像朵开在雪里的花。等想走近了看,姑娘就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只绣着并蒂莲的鞋垫,湿乎乎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而黑松岭的雪,每年冬天还是会下,下得又大又急,把山路埋得严严实实。夜里路过的人,总能听见林子里有女人的哭声,顺着风飘下来,落在雪地上,积成一个个小小的雪窝,第二天太阳一晒,就化成了水,渗进土里,再也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