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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稀薄的灰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缝隙挤进来，在地面拖拽出几道狭长的微明。院子里父亲陈建国沉重的脚步和泼水声早早响起，带着一种永不疲惫的麻木。灶台冰冷，没有生火，前一晚那场控糖风波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王春兰缩在东屋炕头角落的阴影里，枯瘦的身体团得比以往更紧。她眼神空洞地盯在对面斑驳掉灰的土墙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不知从哪件旧衣服上撕下的布片，无意识地反复搓捻着。粗糙的布边摩擦着指腹的老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夜过去，地上那摊倒掉的杂粮糊糊早己干结成深褐色的硬痂，粘着碎裂的粗陶片，像一块溃烂的伤疤刻在冰冷的地砖上。
饿。
胃里像有一把钝齿的小刀在缓慢地刮削。
前心贴后背的虚空感攫住了整个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烧灼的干渴。那些平日里寡淡无味的饭食，此刻在记忆里自动镀上了一层的油光，散发着难以抗拒的甜香气息——尤其是白米！
可那些雪白细长的米粒，己经被陈默如同看押犯人般，藏进了里屋那个高耸笨重、需要垫凳子才能够到的顶柜深处！钥匙被他收走了。灶台上只有昨晚那口煮过糙麦糊糊的破边铁锅，散发着残余的焦糊和苦涩气味。
那点焦糊苦涩气，却在空荡胃袋的猛烈绞动下，诡异地被想象成了……糖的味道。
白糖！砂板的、粗粒的、黏稠腻滑的甜蜜！菜市场里那包散落在泥地上的白色晶体碎片！在昏黄的灯泡下曾闪着怎样罪恶又的光芒！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毒藤疯长，瞬间缠绕勒紧了她近乎枯竭的意志！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干涩的舌下疯狂分泌，又被本能地狠狠咽下，喉结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空洞感。
她猛地从炕上滑下来，赤着枯瘦布满裂口的脚掌，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浑浊的眼睛像猫头鹰般警觉地在昏暗中逡巡。她记得清清楚楚！橱柜最下面那层，挨着豁了口的粗盐罐子后面，还藏着一点点！是她精打细算过日子，平时煮粥都舍不得放，用油纸小心包好、严严实实藏起来的一小撮……救命的糖！
陈建国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远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
王春兰弯着腰，近乎屏息地挪到堂屋角落的矮木橱柜边。动作僵硬迟缓得像梦游的病人。枯树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探向最底层那幽暗的深处……
粗糙的油纸包被剥开一个褶皱的角。
惨白！刺眼！如同天堂的碎屑落入魔掌！
那一小撮细砂糖躺在油纸上，在微弱的晨光里散发着一种寂静无声又无比喧嚣的诱惑！那是纯粹的、浓缩的、能瞬间麻痹胃囊绞痛的……慰藉！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
一根枯瘦的食指如同着了魔的刑具，猛地、无比精准地插进了那撮惨白的糖粒里！沾了满满一小块！然后闪电般塞进了自己干瘪如沟壑般皴裂的嘴唇里！
浓烈得令人晕眩的甜味在瞬间轰炸了味蕾！席卷了口腔每一个角落！冲垮了饥饿带来的恐慌！那甜蜜顺着喉管滑下，如同岩浆流经干涸龟裂的河床，带来短暂到近乎欺骗性的温暖和饱足！空虚的胃袋因为这瞬间的强烈刺激猛地痉挛收缩，又奇异地暂时平息了饥饿的咆哮！
她靠在冰冷的橱柜边，微微仰着头，喉管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带着动物性满足的轻哼，像沙漠中行将渴死的旅人骤然饮到一口甘泉的叹息。
就在这时！
“吱呀——”
门轴滞涩的摩擦声如同丧钟敲响！
王春兰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触电般从短暂的麻痹中惊醒！浑浊的眼睛惊恐地转向门口——陈默不知何时己经站在那里，手中拎着一只水桶，显然是刚从外面小井台打水回来！一张脸在门口逆光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两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她沾着糖粒、还没来得及从唇边抽出的食指上！钉在她嘴角那抹尚未及舔舐干净的细白糖渍上！
时间冻结。
空气里只余劣质白糖那浓烈到刺鼻的甜腥气息。
一股巨大的羞耻、愤怒和绝望如同喷发的火山泥流，瞬间吞噬了王春兰所有残存的理智！她像一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囚徒，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又猛地涌上狂怒的潮红！沾着糖的手指僵在空中，紧接着是比闪电更快、裹挟着所有恼羞成怒力量的猛然挥出！
“啪——！”
不是耳光！
是裹了半包砂糖的、粗劣油纸包被她狠狠砸向灶台冰冷坚硬的水泥边沿！沉闷厚重的碎裂声！
劣质的土陶糖罐应声炸裂！粗糙锐利的碎片如同冰雹般迸射开来！里面残留的、小半罐珍贵的白沙糖如同微型雪崩，轰然倾泻！惨白的、亮晶晶的颗粒混杂着碎裂的陶片和飞溅的尘埃，喷溅得到处都是！灶台上、地上、甚至她凌乱的裤脚和布鞋上！
一片狼藉！一片惨白！
“活着连点糖自由都没了？！那还有啥活头！！” 王春兰爆发出破锣般的嘶喊，声音撕裂得变了调，带着哭腔，裹挟着无尽的委屈、愤怒和对生存本身的控诉！她整个人因暴怒而剧烈地晃动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栽倒进那片沾污的糖与泥中！
吼完，她猛地转身，像一头受伤发狂的老牛，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撞进她和老伴的陈年旧衣柜深处！枯瘦的手指在霉味扑鼻的旧衣物深处疯狂扒动！尖锐的樟脑丸气味和尘灰呛得她连声咳嗽！
终于，一本巴掌大小、封面印着褪色牡丹花的硬壳练习簿被翻了出来！纸页粗糙泛黄，边角磨得发毛，显然是不知哪个孙子辈用剩下的！
她冲到堂屋正中那张掉漆的饭桌前，几乎是赌气般将这破本子狠狠摔在桌面！震得桌腿微晃！一支廉价圆珠笔被从竹篓笔筒里粗暴地抽出！她用笔尖在布满霉斑的封面上重重划动！力道之大，刺穿了薄脆的纸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几道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如同孩子初学写字般粗陋的墨迹刺破封皮：
“血、糖、日、记”
“记！” 最后一个点重重戳下！几乎要戳穿桌面！
她猛地打开本子第一页！抬笔！动作僵硬如同即将上断头台的犯人写下临终遗言！笔尖在粗糙的纸面狠狠顿下，墨迹瞬间晕染开一大块黑斑！
她死死咬着干裂起皮的下唇，喉咙里压抑着野兽般的呜咽，眼睛里的怒火尚未熄灭就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覆盖。她的手腕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笔尖在纸面上刮出刺耳的摩擦音！
终于，几个同样歪扭、带着痛苦刻痕的碳素笔字迹，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歪斜着排列在惨白纸页的顶端：
第1天：7.2
